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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太阳与月亮(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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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去站在舞台中央吧、代替我吧!』
那个声音又响起了,从鬼魂那虚无的嗓子里吐出的气流似乎让血液都为之停滞。
陈然停下动作,看着窗户,玻璃上的倒影不是蓝眼睛的青年,而是一个面容丑陋的怪物。
即使那双眼睛再漂亮,里面奔涌的灵魂比在管道中流淌的污水还要肮脏。
把躯壳粉饰地再好、戴上再友善的面具,也不能改变自己早已腐烂的本质。
『去吧,当一个乖孩子,顺应他的期待,你其实很擅长这种事,不是吗?这样还能让陆繁多夸你几句呢。』
咔。
闭嘴。
『想想,你这种毫无长处的存在,就像没有价值的臭虫。即使打扮得人模人样,也不过是沐猴而冠,承认吧——除了成为下一个我,你还有什么路可走?』
咔、咔、咔。
骤然间,陈然突然看见十六岁时倒在血泊中的自己,渴望的仅仅是生存。
现在的他不仅活了下来,还顺利地成为了热门剧集的主演。
但这还是不行,像叶澜所说的,继续这样下去的结果,只能是被闻亦的阴影彻底吞没。
没人期待真正的陈然,他们期待的是一个完美的人。
如果不能超过闻亦,那自己的生命也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必须要把他留下的痕迹吞噬成自己的一部分。他的角色、他获得的荣誉……要一个个抢夺过来,把始终笼罩着自己的阴影彻底撕碎,让所有人只会记得陈然。
现在只是第一步而已。
『那么来啊?你这只臭虫,悲哀的废物啊。你都不可能超越我,乖乖地躲在我的影子里哭泣,如何?』
看这么久都没有得到回复,陆繁微微皱眉,放下手中的报表,对身后的人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按着耳机:“怎么了?不说话,身体不舒服吗?陈然?回答我。”
许久后,在呼吸声落下时,青年干涩的声音响起:“老师。”
“嗯,我在,怎么了?”
“能……再叫我的名字吗?”
“真是个小家伙。”那个人的声音似乎染上了笑,轻轻呼唤:“陈然。”
“……”
陈然抵着玻璃的手缓缓松开,青筋暴起又平复。
他闭上眼睛,遮住眼睛里肆虐的情绪,只留下最无害、最纯粹的给那个人。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一定会……站在最高的地方——再见,老师。”
青年低声说,如同许下一个誓约。
我不会让你失望,我会超越曾经的闻亦,成为你期待的存在。
这样,我就能永远留在你身边了吧。
他想着,并没有注意到在玻璃的倒影中,一只蓝色的蝴蝶停在了他的肩膀上。
陆繁还想说什么,电话却已经被挂断——对面的人似乎不太对劲。
他思索着要不要再打个电话,一个瓷杯却被放在桌子上,同时,一只手猛地挡住了对方。
两人相持不下,谁也不主动退让。
“只是一杯水而已,要检查看看吗?”
陆繁叹了口气,伸手把矛盾中心的瓷杯接过,低声说:“楚,放松点。”
楚岚敛起目光,他有一张眉眼深刻的脸,但是高耸的眉骨上却有一条疤痕,像蜈蚣一样蛰伏在那里,看上去有种亡命徒的凶狠。
但他现在是属于陆繁的猎犬。
“抱歉,只是——”
“你的保镖对我的成见也太深了点。不过陆繁,是不是你那位小朋友说了些什么?”
S拉开椅子坐下,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手中瓷杯盛着的茶汤甚至没有惊起一点涟漪,似乎整个会议室铅云一样的沉重气氛完全没有影响到他。
陆繁闭了闭眼睛,这段时间的事让他异常疲惫,或许只有S还能继续保持顶峰的状态。
他微微叹气,拿起杯子:“只是提到了蜂蜜水。”
“看来我察言观色的能力变强了。”
“所有人都承认这一点,不然,你也不可能将私募发展到这种地步。”
S愉快地一笑,徐徐抿了口茶,忽略了这句话中的讽刺:“你过誉了,我只不过是善于利用愚昧、这一人性的缺憾。”
私募。
这个漆黑的字眼,在市场尚不成熟时,国外资本聚集成一体,在股市中大肆敛财。
像永远得不到满足的狼群,这就是私募集团。
像S所说,愚昧对于普通人是致命的,对于商人却可以是是一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社会资源。
不仅是私募,其他拿资本催生资本的生意,也绕不开这个手段。
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说到底,股市是由两只手拉扯着往前走,一只是宏观经济,一只是微观的潜在人心。
前者是多方因素造就的不可逆转的洪流,只能顺势而为,绝不可逆行倒施。
后者是起起伏伏而容易被鼓动的草坪,用适当的手段就可以让它们做出自己需要的趋势。
现在S做的,就是这种玩弄规则的事。
屏幕上的线条如同心电图一样起伏不定,虽然他们现在身处一个遥远的国度,但一切的中心点却在Z国几大证交所。
会议室选在大厦的最高层,往门外看,是好几个一身黑衣的人。
因为绝对的保密性,会议室外布置了十几名全副武装的保安。
但与会人员通常也有随行的保镖,就像一直站在陆繁身后的楚岚。
如果有人错误地闯入这里,在被子弹击倒前,他会有幸见到数十位自己平凡一生都不可能触及的大人物。
无论他们或明或暗,这些人的名字都在金融界是让人仰望的存在。
无论谁的名字单拎出来,背后都是一个强大的投资集团。
但现在,所有人都或恭敬、或渴望、或迷惑地注视着那个拿着茶杯的东方面孔。
因为自己的外表再光鲜,也不过是表面的代理人,真正掌握着的控制权和财富流向的却是这个人代表的力量。
透过他的眼睛、他的手,才能真正抓住财富女神的裙摆。
即使再不满S的手段,今天自己也和这些人一起被聚集在这里,屏息等待对方抛出游戏规则。
根据S的计划,由手中组建的临时会议,在Z、H、K三个城市六个证交以数个自然人的身份建立代理账户。
而进入A股市场的资金和利润则由投资方代理直接监管,受托人的每一道指令和投资方的每一笔交易都得到了各方代理的确认和记录。
这些资金的目标明确,以S为信用担保,收集所有资金收购包括在二级市场收购流通股。
同时从投资者、相对控股人手中高价收购非流通股份,人为抬高股指,并在随后有意泄露并购趋势的引导下。
市场心理预期如期转变,成功把目标股票抬高了十个百分点。
接下来到顶点预计还有三个月时间,而指数爬升后的爆发期正与收购的提示性公告日错开,能够把收购价格固定在一个夸张的数字上。
至于西涅集团要怎么解决这个烫手山芋、警方要怎么揪出想要的东西,就不是他们要考虑的事。
但一片阴云却始终笼罩在陆繁的思绪中,这场掠夺的目标固然是西涅集团,但受到挫伤的,并不只有西涅。
“你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这种状态可不应该出现在现在的场合中。”
S注意到陆繁的神情,伸手把快被他打翻的瓷杯放回原位。
陆繁抵着额角,看着手中的钢笔流畅地在指间飞跃:“你应该清楚,制造这种程度的混乱,波及的就可能是整个市场,况且被卷入其中的不止是商人,更多的还有普通人。”
S的计划一向如此,高效、快速、可执行性高。
但如果需要波及二级市场、把股民当做达成目标的垫脚石,陆繁还是有些犹豫。
“是吗?当初那个拔刀见血的你怎么消失了?”
“我只是在寻求另一个方案,我们不至于一定要走到这步——”
不等陆繁说完,S就打断了他,扬起嘴角,似乎在嘲笑陆繁话语中的隐忧:“你自己也知道,良心是最无用的品质,也是最需要的伪装,对于私募,最擅长的就是用最小的投入获取最大的利益。”
被控制的感觉像在扎入手中的一根刺,带起了钝钝的疼痛。
陆繁垂下眼睛,平静地说:“的确,是你允诺给这些人的利益让他们暂时结成了同盟,而这些数字,却可能是无数人的血肉。”
“那又如何?谁不知道这个事实,你看看这些人,他们都清楚自己在掠夺的是什么,但仍然像饿慌了的狗,等在猎手的旁边,咆哮着能够抢夺到一份最丰厚的佳肴——有谁能够抵挡如此甘美、甜蜜的感觉?即使这份美餐可能来自于自己的同胞。”
S笑着说,措辞中带着他特有的讽刺。他甚至直接是用英语说出这句话。
但没有一个人会对他表示任何不满,这些脸上还是洋溢着讨好的笑,似乎灌进自己耳朵里的只是一阵风。
陆繁敛下眼神,说:“市场由资本驱动,资本就代替了报信天使指挥人们行动,参与猎杀的所有人都和鬣狗无异。你作为其中的佼佼者,倒是把一切肮脏的事都合理化了。”
“不要站在道德高地指责我,陆繁,我只不过是投机者,做的一切也只是妥善地利用了人性的疏漏。无论有没有我们,漏洞和愚昧都存在着,投机者也不会有穷尽。”
S往后仰,靠在椅背上,说:“这个漏洞就是扎根在人性中的固有属性——他人即地狱。在这一点上,无论哪个民族都是相同的,人永远是要为自己去压缩和破坏其他人的自由。”
“这也是促使你当时加入灵桥协会的动力?希望能够在另外一种层次,寻找解决这种死局的道具?”
“算是吧,但他们也不过是把这种戏码改变了形态上演而已。”
S说:“他们自诩为超越普通人类的层次,在超自然领域把自己看作一切的掌控者和神灵,但所谓的‘表演之夜’里对恶人的审判,也不过是一场自我陶醉的猴戏和狂热的偶像崇拜。”
灵桥协会,表演之夜……
陆繁蓦然握紧了手。
“你难得说对了一件事,没人能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即使对方是罪大恶极。审判的意义不仅是惩恶扬善,更多的目的是反思和修正。”
他说:“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我们背负着生物和社会的属性、因为我们拥有心中坚持的信念。”
S温和地笑了笑:“信念?可笑,我从不信任人类本身。大概像西涅那个人说的,你绝对是这个世界最后的理想主义者。”
这个人从来把情绪都掩藏得滴水不漏,讽刺也是如此。
和他相处久了,陆繁一下就听出了S嗤笑自己幼稚的意味。
的确,一旦踏进了这个世界,又怎么能像自己所说的、保持住自我?
周围萦绕的是权利,是金钱,是腐蚀灵魂的毒药,是对金钱赤诚的欲望。
你必须抛弃人性的那部分、像动物一样去厮杀,成为一切黑暗和丑陋,才能在这一切黑暗与丑陋中存活下来。
况且即使自己心有疑虑,但也不能改变现状,只能做高高在上的怜悯者而已。
想着,陆繁疲惫地闭上眼睛,说:“你似乎很害怕我心软?放心吧,就像你说的,即使每次都会怜悯生物要为了人类的口腹之欲献出性命,也没有谁能够终其一生中、不去为了活着碾压任何一条生命。”
“你的情绪一直都是计划中最大的不稳定因素,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也全心全意地信任你。”
陆繁没有选择,他在这片深渊中已经陷得太过于深。
他既不能逃离,也不能像S一样、欣然地观察这一切。
自己唯一能做的,只让陈然远离这个世界。
在他还没有被影响前,全部解决了吧。
突然咔哒一声——时针比在恰当的时间,S重新露出公式化的微笑,依旧拿着已经空荡荡的茶杯,比了一个“请”的手势:“理想主义先生,你的时间到了。”
陆繁撑着扶手,站起来,环视众人,镜片后的眼睛沉着冰冷凌厉的光泽,就像掌控一切的王一样,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他示意所有人看向投影幕,用流利的英语说:“诸位,现在由我为大家公示这三个月以来的经营状况——”
用资本的手搅动这条由数据构成的河流,掀起风浪和波涛,红色与绿色的线条会引发怎么样的混乱?
我能够在其中寻找到拯救灵魂的良方吗?
这一切,真是让人迫不及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