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太阳与月亮（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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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
进食是为了提供能量，学习是为了获得技能和文凭，就连所谓爱情，也是在各种激素和本能对优质基因的追逐下的产物，只不过这些筛选都是在一瞬间完成的，人们只能感受到它的结果，于是自作聪明地将其美化为“一见钟情”。
不论幸福还是痛苦，所有人的一生都能被简化，变成一组公式，知晓规则、利用规则、收集材料——人们在这个循环中打转，直到名为生命的旅程走到了尽头。
那个陌生人伸出手，自己接受，换取庇护，是因为从一开始，陈然就清楚对方想要的是什么——那双眼睛里的所有情绪起伏与明灭，都是因为自己和哥哥肖像的面容。
陈然比谁都清楚，这个世界里，没人可以没有目的地给自己一份好。
但像这样，只存在简单明了的利害关系是再好不过了，同等的给予获得同等的回报，不会有任何偏颇，或者是其他纠葛不清的存在。
一开始陈然还会有意识去模仿记忆中的那个人，但后面自己也觉得无趣，而且这种表演还被对方冷冷地评价了一句：太呆板了。
为什么是呆板？
陈然也没问，只是自己想这件事，他看着玻璃上映出的面容，略长的刘海搭着，显出了点柔顺和乖巧，和记忆中的那个人几乎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但光芒沿着虹膜流淌着了璀璨的金，但却一点也没落进眼底。
的确，即使是五官相似，但终归是截然不同的人。
就像重复上演昔日的木偶，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书本、同样的人，同样的乏味和枯燥，仍然忍受这一切的目的不过为了能够获得一张录取通知书，但自己呢？只不过是想勉强走上“正常人”的轨道，模仿着其他人做出同样的选择，却仍然不清楚自己在为了什么而生活。
最后他留下书本和成堆的习题在街道上乱晃，却不知不觉走进了S大，在人山人海的教室里，想要挤出一个空位异常艰难，酷夏的热度让这里并不舒适，从吊扇上落下来的凉风只能勉强驱散一些闷热。
“嘿，同学，你知道这节课陆老师要讲什么吗？”
一个人突然拍了拍陈然的肩膀，小声询问，陈然没有纠正他的称呼，想了下，慢吞吞回答：“……应该是戏剧表演艺术实践。”
他看见陆繁备课做的PPT，标题就是这个。
“哦，哦！”
这个人一下欢呼出来，因为还没上课，这一声在吵吵闹闹的教室里也不显得突兀，陈然有些迷惑地看着他明显欣喜的神色。
对方回过神，笑着和他解释：“你为什么看起来一副迷路了的表情？既然选了这节课，肯定是因为陆老师吧，你知道吗？这堂课是我们分小组上台展示，但是老师偶尔也会参与。”
说着，他遗憾地叹了口气：“真希望老师能够愿意在镜头前表演，可惜了……”
镜头？如果陈然记得没错，对镜头的恐惧，已经是陆繁异常严重的心理障碍。
陈然没再听这个人的碎语，转而看着讲台，台上有着简陋的布景，那些朝气蓬勃的脸庞在灯光下闪着光。
人群褪去又聚拢，他们大声朗诵台词，手臂在空中舞动，画出弧线，因为羞怯和紧张惴惴不安，但又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这次表演，似乎自己做的，是这辈子最好的一件事。
“……你可有让人吃不饱的食品？你可有像水银一样不停地从你手中流走的赤金？可有一场从来赢不了的赌博？可有一个在我的怀里山盟海誓、同时向邻人频送秋波的情人？可有美妙极乐像流星一样消逝的荣誉？让我看看什么果实还没有采摘就腐烂了，看看什么树木每天重新发青！①”
演员的话音一落，大家都愉快地笑起来，有些人拍起手表示赞同。
陈然兴致缺缺地跟着鼓掌，他看向门口，盘算着怎么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出去，突然，周围的掌声突然变大，似乎是一场暴雨席卷了整个教室。
“……可是，好朋友，我们把安静当作美餐品尝的时辰也快到了。”
一个沉稳而清冷的声音随之响起，暴雨一下停止，只有这个声音在每个人的灵魂中摇荡，铮铮然如弦声，又似落雪的轻响。
陈然记得窗外的蝉鸣，周围人模糊的脸，他们的身上有汗味和香水味，打嗝吐出的热气，驱蚊水的味道，在阳光下似乎扭结成了袅袅的烟。
他透过这些雾气，透过人声看见了陆繁，原本拙劣的扮演者被他衬得黯然失色。
名为梅菲斯特的恶魔上场。
陈然知道用“美”来形容一个男人很奇怪，但拥有那样一头柔软的银灰色长发，和一双沉静如同矿石的眼睛、纤长的睫毛、还有白皙的皮肤，他一直觉得，这个字生来就是为了形容这个人的。
对方从容地向学生们鞠躬，又获得了一片掌声后，转身，走向浮士德的扮演者，呼吸、念白、嗓音如同歌唱，恶魔的倨傲和狂妄在他的表演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对方当时在展示什么、说什么，陈然都忘了，他只是记得自己呆呆地望着台上的人，耳边是抑扬顿挫的陌生语言，眼睛舍不得眨动，直到被刺激地涌出泪水。
为什么会有这么美的存在？就像一只永远想飞走的蝴蝶一样，在台上，在所有目光中，轻柔地振开翅膀。
他曾经在很久很久以前，也像这样仰望过一个人的影子，现在这种类似哀愁和绝望的情绪又冲破那片土地，在他的胸膛中生长。
一切都是有目的的，花朵的开放是为了繁衍，鸟雀艳丽的羽毛是为了吸引配偶，美的存在必然与现实的生产性挂钩。
但你呢，台上的人，你那样的美，是为了什么而存在？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中，为什么仍然存在着这种美？
下课后，陈然没离开，而是等着陆繁。
“你逃课了？”
对方走过来，声音还是没有起伏，像终年不化的雪，眉长而锋锐，风光与霁月兼具，一头银灰色的长发利落地绑着，整个人就像他的名字，像一株盛开的花。
“嗯。”
陈然没解释，只是点头，陆繁也没说什么，抽出一支烟咬着，又把一卡通递给他：“一会就在食堂吃，不想就去外面，下午还想上课的话，就给我打电话，我把你送去学校。”
陈然攥着尚有对方体温的卡片，敛着眼睛，让人看不透情绪，陆繁也早就习惯了这个小家伙的冷淡和拒绝，正准备离开，对方突然轻轻拽住他的袖子，抬起头，湛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这是这两年来，他们第一次对视。
“老师，能够再说一次那句话吗？”他说：“那句誓约。”
陈然从没有用任何称呼去叫过陆繁，无论是哥哥、或者先生、还是对方的名字，这一次，他慎重地选了一个符合他们之间关系的称呼。
“你喜欢？”
陆繁问，对方又陷入了沉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想要学这些吗？”
他停下来，又问，可能是陈然罕见的主动让陆繁产生误会，以为他对表演产生了兴趣，陈然没同意，也没否认，而是反问：“你为什么要表演？是因为谁吗？”
陆繁愣了一下，这抹怔愣被陈然安静地收入眼底——果然是因为闻亦吧，他无趣地想着，刚想要结束这段对话，对方突然出声。
“你为什么要这么想？”
陆繁说：“不是一切事都是可以像积木一样分开，也不是一切行动都会有明确的目的，我不否认会有人因为功利走上一条路，但对于我自己，我只是被这件事深深吸引，和其他人、其他事都无关——仅此而已。”
“我不懂。”
陈然困惑地低喃，陆繁沉思了片刻，出声：“那你为什么这么关心‘目的’？”
“因为没有‘目的’，就不会做出这件事。”
“你认为目的是种子，种子一定会决定它生长出的产物，对吗？”
陈然“嗯”了一声，陆繁却摇头：“你想的不错，但是真正的生活并不像理论实验中那么纯粹，内心的驱动和行为是不可能严丝合缝符合——因为你永远不能确定，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又会有什么扰乱你的步伐。”
顿了一下，对方平和而清冷的声音继续响起：“就像这束阳光，它至始至终都在照射，但却有许多因素会影响到它是否落在你的身上，季节变化、云层厚度、大气湿气等等。”
他伸出手，让那簇阳光落在手上，指节显得削细修长，如同玉石般泛着盈盈的光。“一开始，是因为我不得不去做这件事，但慢慢地，我发现，表演是一件本身就极具魅力的事，你之所以会问我，也一定是感受到了——仔细看着我吧。”
陆繁把烟按灭，回头，一步步走上台，沉静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观众身上，眸间似乎盛着碎光。
他抬起下颌，一字一顿地重复：“时间停止吧！你多么美啊——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chn! ②”
台上的人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吟诵出陈然从未听过的语言，但自他唇齿间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似乎引起了陈然的战栗，心脏狂跳着，像身体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存在。他忍不住颤动嘴唇，随着对方一起重复：“……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chn. ”
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两个人，年长者站在灿烂的日光下，高挑纤瘦的影子拉长，沉浸在戏剧中，似乎周围真的是拥挤狭窄的书斋，对面坐着野心勃勃的博士，而自己，否定的精灵，充满信心，将要完成与上帝的赌约。
你是多么美啊。
眉眼如同寂静的工笔山水，但微笑起来时，却如同一树绽开艶丽色彩的桃花，那双荡漾着绮丽的眼睛，诱惑般的低语，如果这是地狱，那这个人肯定是引诱灵魂堕落的天使。
陆繁被台下的少年凝视着，那些光影尽数落进他的瞳孔中，缓缓地流动着。
陆繁不知道自己被怎样地注视着，又会被怎样小心翼翼地刻进一个灵魂的深处。
一个小片段表演完，陆繁平缓呼吸，垂着眼眸，轻轻咳嗽了下，阳光在他颜色浅淡的头发上晕染开，在看向陈然时，突然笑了下，挑眉，薄唇轻启：“Wenn du nicht irrst, kommst du nicht zu Verstand. Willst du entstehn, entsteh auf eigne Hand.③”
后来陈然才知道，这句话也是《浮士德》的台词——你不走错路，就不会懂得事理，你要成长，务须靠你自己。
接着，陆繁又重复一开始的问题：“喜欢吗？”
“喜欢。”
这一次陈然立刻就回答了这个没有指向的问题，陆繁轻轻笑了一下，低声咕哝：“今天倒是很乖，可可。”
陈然反应过来，抿紧嘴，脸一下泛了红，陆繁走下来，仔细看着陈然，突然伸手，拨了一下他的刘海：“嗯，头发太长了，想不想剪一点？”
陈然的头发已经有些遮挡视线了，微凉的指尖擦过额头，头发被拂起，日光就这样无遮拦地照射而来，陆繁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他，那双眼睛里映着自己的影子，清澈而安静。
他的喉咙有些发紧，突然懵懵懂懂地发现，自己内心缺少的那一块，被找到了。他随之轻轻颤了一下，看着和自己近在咫尺的人，那句誓约突然鸣响——
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chn!
“好的。”
陈然说。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太阳与月亮（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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