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寒)烛影摇红》绯色轻寒

15、 七 此情可待成追忆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唯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叮。”清冷的琴声划破夜的寂静，顾惜朝从梦中惊醒。看看月色已是三更，那琴声飘忽不定，若有若无，悲伤悱恻，似泣似诉。顾惜朝看了看身边的追命，追命正睡的香甜，这几日两人避开朱勔的耳目悄悄的潜近了杭州，再往前就是权力帮的总坛，杭州城西是权力帮的总坛，城东刚是雷家的总堂了。而中间就是朱勔的老窝。两人没有直接去客栈投宿而是在附近的租了一所偏僻的农家小院。虽是简陋倒是清静了不少。追命一上床就呼呼大睡，而他却不知为何，总有些心绪不宁。
　　那琴声越来越悲，隐隐竟有鬼气。像一缕幽怨的孤魂在小屋周围不断的徘徊。顾惜朝再看了看追命，他仍然在熟睡。顾惜朝皱了皱眉轻轻披衣而起，走了出去。
　　今夜的月色并不明朗，有些昏沉沉的，周围的山林间还弥漫些雾气。琴声呜咽，细听下，犹如女子的悲泣。顾惜朝下意识的握了一下腰间的长剑，放轻脚步寻着琴声慢慢走去。
　　琴声越来越近，而越是听的清晰却越惹人垂泪。
　　前面是一片野生的竹林，林子长的很茂盛却无人打理，东倒西歪的杂乱无章。一阵夜风吹过，竹叶“哗哗”作响似人在拍手，地上的竹影扭曲着纠结在一起，远远看去还真有点鬼影憧憧的感觉，令这片竹林平添的几分阴森。
　　琴声正是从林中传出，顾惜朝拔开竹枝，只见林中一名女子席地而坐抱着一张古琴，只可惜是背对着他看不清楚面容。但那衣服却出奇的眼熟，顾惜朝向前移了几步，凑近了看得清了，心头蓦然大惊，那衣服正是昔日晚晴常穿的，浅黄色绣花的衫子，无论是款式还是颜色还是布料都与当时晚晴所穿的一模一样。顺着衣服向上看，女子耳边垂着一对珍珠耳坠，如果他没记错这也是当初晚晴常用的，再向上看那头上的发钗亦是妻子当年之物。顾惜朝伸手捏了捏自己，很痛，他不在是做梦。
　　一声叹声，从女子的唇中逸出，顾惜朝脸色刷的一下变的惨白，那声音像极了晚晴。女子抱起琴站了起来，轻移莲步缓缓向前走去。顾惜朝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向下沉，女子的体态动作都酷似晚晴。女子的身影渐渐隐没在竹林中，顾惜朝愣了一下，急忙飞身追去，可却什么也没有，女子的身影仿佛溶化在这林间的雾气之中，地上有张古琴，琴中有根弦是断的。刚才听琴之时并无断弦之声，很明显那女子一直在用断了弦的琴在弹奏。

　　“弦断了。”
　　“想续吗，听说西方有胶名鸾胶，可续弦，你若想续，我可以为你寻来。”

　　当日弹琴问心，情意绵绵，言犹在耳。这琴，没错，正是当初那断了弦的琴。顾惜朝只觉得呼吸也变的艰难了起来，他费力的弯下腰捡起了琴，弦已断，人已逝，琴虽在，缘难续。心中那本已让时间掩盖的伤疤再次被血淋淋的挖开。他呆呆的抱着琴伫立着。前尘往事，如潮水般从心底涌出，妻子的笑，妻子的怨，妻子衰伤的眼神，如一柄又锈又钝的断刀，在他的心上慢慢的割着。

　　竹叶之间一点寒光如毒蛇吐信，直刺向顾惜朝的后心，顾惜朝却掉进了噩梦的黑暗之中浑然未觉。
　　冰冷的剑峰闪动着嗜血的渴望，握剑的少年唇边勾起了一丝微笑。他的剑又准又快，这一剑下去对方绝对活不了，他的心跳开始变快，只要一眨间的工夫，这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的顾惜朝就会死在他的剑下，死在他一个刚刚出道不久，才崭露头角的少年手中，那刹那间的满足感，他想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却。
　　剑尖已贴近了他的衣服衫，马上就可以看到鲜血迸出的情景，可以看到对方垂死时惊讶与不甘的眼神，少年唇边的笑容更如春水般荡漾开。他睁大眼睛准备好好看清楚这一剑的炫丽。
　　一弹指有六十刹那，一刹那回首已空。少年的剑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钉在了地上，少年的手腕还在发麻，他匪夷所思的看着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白衣青年，这个江湖能一脚踢飞他的剑的，除四大名捕中的追命，追三爷不作第二人想。
　　一击不中，是马上全身而退，还是捡起剑再拼一下，少年在犹豫，输了，命会留下，赢了，那么从此可以昂首天下。
　　追命冷冷的盯着他，那少年的剑法歹毒阴狠，快，准，狠，在江南恐无人能其他左右。加以时日怕这个天下也难有敌手。放眼整个江南，剑法有此造诣的少年，除李沉舟身边的柳五公子，柳随风再无他人。
　　“惜朝。”他轻轻的叫了一声，顾惜朝依然站在原地没的反映。
　　“顾惜朝。”追命背对着他，强敌在侧，无暇旁顾，他大声的再叫了一次，顾惜朝同样没有反映。追命急了，失魂落魄的顾惜朝让他想起了当年晚晴死的时候，他就是这副样子，整个人都呆呆傻傻的，然后人就出现了暂时性的疯癫。追命非常担心，他忍不住扭头，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就听到了一声叹息，正在这个时候柳随风动了，他捡起剑，真刺追命。追命急忙应战，却见顾惜朝呆呆的向竹林深处走去。
　　“顾惜朝，你疯了。”追命气急败坏的大叫，“你个混蛋要发疯回家再发。”
　　顾惜朝没有理他，依旧呆呆的向前走着。柳随风的眼睛亮亮的，唇边再次浮现了笑容，他死死的缠住追命让他无暇分身。
　　竹林深处那刚才消失了的女子再次出现。
　　“晚晴。”顾惜朝喃喃的唤出这个尘封了的名字。晚晴的美丽的面孔就在眼前，那翦水双瞳悲伤的注视着他。
　　“惜朝。”女子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一条绢索也悄悄的缠上了他的脖子。当女子的手腕正准备用力的时候，只觉丹田一麻。全身软软的提不起劲来她惊讶的看着顾惜朝，顾惜朝一手抱着琴，另一只手的手指正戳在她的气海穴上。
　　“得罪了。”顾惜朝伸手，一把银亮亮的小斧架在了女子的脖子上。
　　柳随风立即停了手，愤恨的瞪着他。
　　“回去告诉李沉舟，如果他还在乎她的生死的话，就拿两车霹雳堂威力最强的火器来换。”顾惜朝淡淡的开出了条件。
　　柳随风愣了一下，“你要火器？”
　　“照做就是了。”顾惜朝懒得再跟他废话，拿小斧的小手往下压了一下，柳随风咬了咬牙，狠狠的说，“好，如果你胆敢伤害她的话，我绝不放过你。”
　　“五弟你去吧，我不会有事的。”女子开口了，声音已不似重前。
　　随风看了看她，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顾惜朝，你吓死我了。”追命被这突如其现的变故弄的一时间不知所措，他即惊又喜，跑上前去，挥拳就砸了过去，可拳头落了下来，却变成了轻柔的抚摸。“你刚才的样子，也是装出来的吗？”
　　“之前是，但你来了我就醒了。”顾惜朝笑了笑。“于是便将计就计演了一出戏。”
　　“你还真能装。”追命呵呵一笑。他转头又好奇看了看旁边的女子，“她是谁。”
　　“赵师容。”顾惜朝的声音变的有些冷，“李沉舟的妻子。”
　　“她。”追命一愣围着她转了一圈，然后大声的说，“你快点把妆卸了吧。”
　　赵师容冷笑一声，撕下了脸上的面具，“顾惜朝，你怎么知道是我。”
　　“晚晴曾经说过，她有一个闺中的好友叫赵师容，本是官宦之家的小姐，却跟着一个江湖人走了。”提到晚晴顾惜朝的神色不禁有些黯然，“能把晚晴的音容神态模仿的如此之像，除了你师容小姐还能有谁。”
　　“顾惜朝，你就不怕真是晚晴来找你？”赵师容别有用意的瞟了眼追命。
　　“不怕。”顾惜朝摇了摇头，“晚晴她生性善良，像她这么好的人，灵魂应该已经回到了天上而不是在人间徘徊。”
　　“借口。”赵师容轻轻的笑了。“那你还抱着这张琴做什么？”
　　追命闻言愣了一下，忍不住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琴。顾惜朝却没有吭声。
　　“顾惜朝，晚晴为你而死，为什么你还活着?”赵师容近乎残忍的问。顾惜朝的脸色变了，他咬了咬唇，什么也没说，转身径自走了去。
　　“怎么了心中有愧吗？”赵师容更加残忍的说，“你们不是相约白首，不离不弃的吗，为什么，她死了不到一年你就另结新欢了，顾惜朝，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所谓的情。晚晴的死实在是太不值了。”
　　顾惜朝身影顿了一下，身后的头发无风自扬。停了一回他仍旧什么也没说，继续向回走。
　　“你人这么漂亮，为什么话说的这么歹毒。”追命有些生气盯着她说，“惜朝的心情你根本就不明白。“
　　赵师容微微一笑，“明白，你呢，你明白吗？”
　　追命点了点头。孩子气的笑了，“当然,惜朝不死是因为他的骄傲不允许他怯懦的退缩。”
　　“你太自信了。”赵师容微证了一下冷笑。追命扬了扬眉，慎重的点了点头。

　　小院中有张粗糙的石桌子，顾惜朝坐在桌旁，把琴放在上面，手指拈起那根断弦，眼神十分复杂。有些事，有些人，过去的一切一切他都不想再提，原以为可以让时间把一切都永远的埋藏起来，但现在赵师容的出现却让他不得不再一次重新面对，他知道赵师容为晚晴感到不值所以才一时气恼说了这些话。她指责他背叛了他对晚晴的爱。指责他忘却了曾经的海誓山盟。
　　顾惜朝苦笑了一下，他和晚晴始终都没能在一起。就像握在指尖的沙粒，抓的越紧流失的就越快。这一点外人永远都不会明白。但他们彼此却很清楚。那一场爱，早已无望。他找不到自己振翅的天空，正如晚晴永远制造不出自己心中的大侠。
　　至于自己为什么不死？为什么晚晴死了他还不死？原因只有一个，他不能死。他的生命还没绽放出属于他的辉煌他怎么能死。身后响起那熟悉的脚步，唇角轻轻勾起一丝笑容，现在他的生命已不再仅仅属于他一个人。也许真的是背叛了，也许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忠诚过，也许。。。。。。。不过现在这一切都不再重要。逝者已矣。

　　“这琴有什么特别的吗？”追命在他身边坐下好奇的拈起了断弦的另一端。
　　“这是我的琴。”顾惜朝不想隐瞒，缓缓的说，“当年我和晚晴一起弹过。”
　　“哦，这样啊。”追命拈着断弦捻了捻。心中有点小小的酸楚，对晚晴，他很无奈，有些人有些事，顾惜朝这辈子也忘不了，他无法强求，也不想强求，要怪就怪自己，为什么当年不比她先一步遇上顾惜朝。
　　“弦断了。”追命看着断弦喃喃说。
　　“换根新的好了。”顾惜朝动手把断弦拆了下来。
　　“可是少了一根弦。”
　　“少了一根弦也能弹。不信我弹给你听。”
　　“我也要弹。”追命把手放在了琴弦上。
　　“好。”顾惜朝笑了笑。把双手覆在他的手上，拿起他的手指，慢慢拔动了琴弦。淙淙琴音从指尖泄出，追命听了听，这曲子轻快缠绵，虽有相思之苦却隐约可以感觉相守的温馨。不似顾惜朝昔日所弹之曲。“这是什么曲子？”
　　“长相思。”
　　“很好听的名字，为什么叫长相思？”
　　“古诗有云，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后词人填词多以相思开头故名长相思。”
　　“缘以结不解。”追命低低的重复着，偷偷一笑。抬头去看顾惜朝，正好撞上他温柔的目光。
　　“放得下吗？”追命幽幽的问了一句。
　　顾惜朝低头在额前吻了吻，轻声说，“远将归来意，怜取眼前人。”
　　追命笑了，想忍住想大笑出声的冲动，索性窝到了他的怀中，用力蹭了蹭。

　　过了几日，李沉舟便依约送了两大车火器，顾惜朝检查了一下果然都是霹雳堂制造的火器中威力最强的。他挥了挥手，追命便解开了赵师容的穴道。赵师容慢条斯理的整了整衣襟理了理云鬓，轻移莲步，仪态万方的走了回去。
　　李沉舟看着妻子，目光温柔而内疚，为人夫君居然让自己心爱的妻子涉险，实属不该。赵师容察觉到丈夫的歉意，莞尔一笑，“相公，我没事。”
　　李沉舟笑了笑，随即把目光转向顾惜朝。“顾大人，拙荆几日来，多蒙大人照顾，在下一定会铭记于心，感恩戴德。”
　　“那你就记着吧。”顾惜朝饶有兴趣的瞟他一眼，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柳随风与赵师容，突然凑近李沉舟，以低不可闻的声音问了句，“你心中最爱的到底是哪一个？”
　　李沉舟的脸色猛的一变，目光变的凶狠而激愤。顾惜朝却是一脸戏谑的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李沉舟咬了咬牙从齿缝中吐出一个字，“走。”
　　赵师容没有吭声，柳随风目光闪动着不甘，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遵循李沉舟的意思，转身向回走去。

　　追命有些无聊的翻动着车中的火器，等到三人走远才问，“你刚才对李沉舟说了什么，他脸色那么难看？”
　　“没什么。”顾惜朝一脸坦诚的望着他。追命撇了撇唇，知道他不会说，于是也就不再问。低头再看了看车上的火器，整整两大车，爆炸起来一定很壮观。“你要这么些东西做什么？”
　　“炸霹雳堂。”顾惜朝轻描淡写的回答。却令追命跳了起来。
　　“你说什么？”追命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江南霹雳堂已有百年之久高手众多，防备森严，想击溃它，以一两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而你我都调不动江南的一兵一卒所以只好用炸药了。我查过了，霹雳堂堆放火器的仓库都是用石块彻成，以生铁铸门密不透风，门锁更是前朝的著名的能工巧匠设计而成，最算是武林最厉害的偷儿也不易打开。而钥匙刚由雷艳亲自保管，附近更是有重兵把守，外人很难靠近。”顾惜朝非常耐心的向追命解释着自己的计划。
　　“所以，直接用火器炸开仓库引爆库内的炸药可以掀翻整个霹雳堂，因此在接近杭州时我就在想，要怎么弄到火药，刚好李沉舟给了我机会，雷家与权力帮虽然一向面和心不和，但看在同为朱勔办事的份上，雷艳一定会卖李沉舟一个面子的。而李沉舟也因为面子，绝对不会告诉雷艳，他老婆让我抓了，他的火器是给我买的。从而，我们不必担心雷艳会有所防范。至于防守的的一众守卫，如果跟他们动手，难保不惊动雷艳，所以要潜进去在他们的饮食内下毒，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追命愣愣的听顾惜朝的计划，瞪着两只眼睛，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为什么一定要用火器与毒？”
　　“你别忘了雷艳是用什么对付我们的，这就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说白了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顾惜朝一本正经的回答。
　　“惜朝。”追命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蹦出一句话，“你真的很坏。”
　　“我就是坏。”顾惜朝扬了扬眉。
　　“我喜欢。”追命得意的昂起了头。

　　计划进行的很顺利，爆炸声震的整个杭州城都晃了晃，江南霹雳总堂毁了，百年基业化为一片焦土。江南第一大帮变成了一堆瓦砾。顾惜朝与追命并肩而立远远的欣赏着这壮丽的烟花。
　　“没想到，白天看烟花也会这么美。”追命莫名的有些感慨。“惜朝，如果有一天我先你而去，我也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
　　“傻子，怎么好端端的说起了这些。”顾惜朝环住了他有腰，轻轻的说，“惜朝不死，略商不死。略商若逝，惜朝已死。”
　　“你的话我记住了。”追命认真的回答。
　　“嗯。”顾惜朝微微用力把他抱的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