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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其二 ...


  •   【“我大抵,是回不来了。”
      声音极轻,好似袅袅幽香,要随着轻风消散。】

      秦无续抬眼向庭院望去,庭中株株秋菊鲜艳夺目,在暮秋之际乍然开得如生如死,周遭花草一片衰败,惟此花傲立寒风之中。
      微风拂过,幽香伴风而来,秦无续闭眼轻闻,只觉鼻间芬芳。
      他低声咳了咳,拢了拢身上的长袍,抬脚向外走去,清冷的声音伴着秋风传入刘婶的耳中。
      “刘婶,宅子旁有棵桂花树,树下埋了好些银钱,是我早些年变卖家业得来的,干净。”他顿了顿,“就当是您这些年的酬劳了吧。”
      “公子!你这是……”刘婶闻言只觉心惊,她急忙追了两步,看着秦无续单薄的背影忍不住急声问道。
      秦无续捂着嘴,又咳了几声,咳声由缓至急,最后几乎是撕心裂肺的大咳起来,刘婶小步跑到他的身边,伸手替他轻拍背部。
      好一会儿,咳声渐止,秦无续长长吐出一口气,理着紊乱的呼吸,他面色极白,双颊之上映着两抹病态的嫣红。
      “我大抵,是回不来了吧。”
      声音极轻,好似袅袅幽香,要随着轻风消散。

      秦无续提起手中的酒壶,狠狠喝了一大口,酒水大量地溢出,淋湿了他身上极好的袍子,他浑然不觉,只知提壶,只知张嘴,书房之中酒香凌冽,秦无续面前昂贵的宣纸星星点点地粘上了酒水,纸上画着一个身着青纱的女孩,及腰的青丝长发随风飘动,明眸含笑,丹唇皓齿,顾盼之间只觉惊艳不可方物,少女脚点荷叶,素白玲珑的一双小脚未着寸缕,足踝处画着两只金色的铃铛,更衬得少女宛如天仙降世。
      栩栩如生的美人图逐渐被酒水浸透,晕开了大量的墨渍,模糊了少女绝艳的脸庞。
      “咳咳!咳咳!”秦无续胸中一闷,喉中一片奇痒,下一刻便急促的咳了起来,咳声渐大,秦无续再也抓不住手中的酒壶,酒壶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大口大口的鲜血被秦无续咳了出来,混在满地的清酒之中。
      寒气如同透骨的毒蛇沿着秦无续的脊椎攀爬而上,秦无续摔倒在地,蜷缩起身子,齿间不住地颤抖。
      他的意识有些模糊,这一刻,秦无续竟如同看到了过去。

      那个时候,秦无续不叫秦无续,而叫秦扬歌。
      当朝宰相秦济,为人清廉忠义,三朝元老,两朝宰相,却因奸臣陷害,被屠满门。
      秦扬歌,秦济的爱子,六岁通音律,十岁书诗文,十七岁高中探花,他性喜白衣,钟爱抚琴,是京中众多闺中少女的爱慕的对象,是皇都有名的“白衣公子。”
      只是那一夜,一场大火将这一切化作了灰烬。
      父亲当廷被赐毒酒,母亲得知消息后投井自尽,将军府派来的杀手将府中上下一百二十余口乃至牲畜全部灭口。
      黑衣蒙面的杀手的脚下是汇成小流的鲜血,明晃晃的鬼头大刀之上尽是刺目的红,他们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人头,有伺候他十几年的奶母;有刚进门的艳丽小妾;有那个经常逗他笑的婢女,最荒唐的,是一具被倒提小脚的婴儿,婴儿被剖开胸腹,五脏在杀手的提拿之下流了一地,他认得那个婴儿,是他刚满月的小妹。
      十八岁的秦扬歌站在血泊之中,一袭白衣与这幅来自地狱得景象格格不入,腥红的火光照亮了秦扬歌清俊的脸庞,他没有怒吼,没有愤怒,只是面无表情,如同石头一般冷漠。
      他沉如墨海的眸中倒影着这一幅恶鬼屠杀的场景,映着每一个黑衣蒙面的人好像要把这些人的眉眼都狠狠刻入脑海一般。
      杀手们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有人意识到了危机,急忙拔刀砍去。
      秦扬歌眼中的,是刻入骨髓的恨,是来自幼狼的隐忍。
      秦扬歌狼狈地躲过,刀锋堪堪从他头上削过,甚至削断了他大半光滑如绸缎的头发,他身上的白袍在一滚之下沾满了鲜血和垢泥,秦扬歌转过头,发疯一般向外跑去,没有再看身后一眼。
      但是怎么可能跑得过呢?一介书生怎么可能跑得过将军府上好的精锐呢?
      杀手施展轻功,不费什么力气便追到他的身后,刀光一闪,秦扬歌重重地摔倒在地,背部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
      他的脸上沾满了血土,秦扬歌呕出大口的鲜血,十指狠狠地抓着台阶上的青石地板,留下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不甘心啊。
      死也不甘心。
      这个时候,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双素白玲珑的赤足,足踝上的铃铛轻响,清脆的铃音仿佛是来自天际的曙光,一声声,一下下将他从这个不知多少年也无法醒来的噩梦中拉扯出去。
      少女身着青纱,手执长刀,清脆冷然的话语在这个修罗场中响彻。
      “这个人,不能死。”轻飘飘的话语仿佛有着千钧的力量,秦扬歌身体里似乎有些热流回转。
      少女刀法极快,每一次青影的掠动都会洞穿一个人的心脏或者割断一个人的喉咙,刀芒在空中闪烁,映射着一红一蓝两种诡异的光芒。
      当刀芒停止闪烁的时候,杀手们已经死伤殆尽,少女亭亭立在血与火之中,青色的长裙未染一滴血迹。
      秦扬歌挣扎着抬头,看着那抹倩影。
      “我叫何晚仙,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
      “我可以教你绝世的刀法,但你终身只能使用断裂的半刀。”
      “我救你,是要你为我杀人。”
      少年抬头,倔强地凝视少女,突地,他深出纤细修长,那双曾经奏出冠绝天下名曲的双手,曲指抓在青石板上,用尽全身力气往下一拉。
      十指指甲血肉狰狞,至此,再不能抚琴。
      秦扬歌痛得全身痉挛,几欲昏死过去。
      他吸着冷气,脸上是扭曲的表情,但眸子间却仍是一片摄人的清明。
      “从今往后,秦扬歌已死,我叫……”
      他呼吸渐定,齿间吐出铮锵的字音。
      “秦无续。”

      秦无续,秦无续,
      秦无后续,终此一曲。

      秦无续回过神来,有些自嘲地笑笑,原来他记得那么清楚,何晚仙的一眉一眼,一嗔一笑,以及犹如还痛入心扉的指尖。
      他轻轻喘着息,挣扎着从血水中爬起,寒毒已经过去,秦无续调整心法,运功一周天,气息已经完全稳定下来。
      终是缘分不够,何晚仙之于秦无续,是重生,是曙光,是融入身体的骨血,秦无续之于何晚仙,是下属,是杀手,是她手里最好的一把刀。
      秦无续,奢望的太多。

      他站了起来,径直走到窗前。
      紫檀木窗前,木制的长架上挂着一件锦边白袍,秦无续伸出手,曾经名动京师的纤长十指,指甲处已是乌黑一片,每一次触摸都会带着锥心的疼痛,秦无续轻抚过白袍,瘦削苍白的脸看不出悲喜。

      “你只消告诉八王爷,计策会成功,但要答应我一个要求。”何晚仙红唇微张,轻呡了一口手中上好的碧螺春。
      影卫抱拳一辑,“郡主请讲。”
      “我要他,保断刀不死。”何晚仙抬眼,白皙的小脸上是少见的决绝,“这么多年了,断刀为王爷出生入死,哪一个阻挡王爷的畔脚石还能侥幸活着?我何晚仙从来没有求过王爷什么,如今……我只求王爷保断刀不死。”
      影卫一怔,不由得问道:“郡主,你这么多年的隐忍,甚至不惜脱离王府,为的不就是嫁给王爷吗?如今王爷大计指日可待,你又何必为了一个卑贱的下人……”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影卫被打得一个踉跄,就此跌倒在地,他左脸肿得老高,却不敢爬起来,只是趴在地上额头触地。
      “属下知罪。”
      何晚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开口:“莫要以为离开王府,我就不敢打杀了你,就是父王在这里,我一样敢把你这颗脑袋摘下来!”
      “滚吧!”何晚仙挥了挥手,艳丽的脸上一片冰冷。
      影卫不再说话,他爬起来,向着何晚仙行了一礼,转身退入了黑暗之中。
      何晚仙慢慢行至窗前,轻轻推开窗口,她幽幽地看了窗外的秋菊一眼,剪水秋瞳中是说不清的情愫。
      她又叹了一口气,正欲关窗之时却乍然看到门前一抹鲜艳的翠色,何晚仙一愣,她走到门口,推开木门,脸色霎然雪白。
      入目所见,一支玉质极好,样式繁华的簪子摔裂在地,展翅欲飞的凤鸟眼中绯红的宝珠被摔得移了位,移到了凤鸟的眼下,宛如凤鸟悲鸣,血泪啼眶。
      何晚仙一阵目眩,娇躯不由晃了晃,她紧紧抓着木门,艳丽的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无续!”何晚仙嘶声大喊,脚尖点地,身形极快地向外掠去。

      多少年了,除了自己年少爱慕的八王爷,何晚仙再也没有试过今天这般失态,她满头长发被风吹得四散,迷住了她的双眼,她无暇顾及,只希望能快点,再快一点点。
      “嘭!”秦无续的房门被猛然推开,何晚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秀发凌乱。
      房中没有人,只萦绕着淡淡地酒香,低头看去,地上一方血水和碎屑触目惊心。
      何晚仙只觉得呼吸有些滞塞,她缓缓地靠近书桌,颤抖着伸出右手。
      桌上,画得美人图面目模糊,但单看身段手足仍令人觉得美艳不可方物。
      青纱玉手,白足铃铛。
      画的是她。
      何晚仙踉跄着后退,撞倒了那个秦无续用来挂放白衣的木架。
      木架空空如也,随着木架被撞倒后的声音还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
      她看过去,竟然是半截断裂的刀身。
      何晚仙无力地跌坐在地,她还有好多话要对秦无续讲,她要告诉他这次他可以用完整的长刀;她要告诉他最佳的伏击时机,让他受最少的伤;她还要告诉他刺杀成功后怎么逃脱,八王爷会保他不死,只消他丢下刀自愿被缚……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如同以前一般置他于险境?
      何晚仙以为,她心肠够硬。
      何晚仙以为,她一点也不在乎。
      将他推出去的时候,那么云淡风轻,真正面对他离开的事实后,她竟觉得痛彻心扉。
      何晚仙闭上眼,脑海中全是秦无续温柔的眉眼,冠玉般的脸庞。
      他总是含着笑,声音极轻,像是怕把她碰碎一般地唤她。
      “晚仙。”

      何晚仙还记得,那年凌冬,八王爷出使北夷归来,她只因为相见八王爷一面,星夜赶路,跑坏了三匹马,从皇都赶到了北疆。
      却不想,这个她朝思暮想、千里会面的男人,见到她的唯一反应居然是皱着眉头,说了一句,“你来做什么?”
      何晚仙面色一白,强笑了一声,才用极轻的声音说道:“我来看你啊……”
      八王爷冷冷地看着她,扔下一句话便策马绕开了她。
      “看够了?看够了就回去吧。”
      三千将领随从齐齐看着她,犹如在看一个笑话。
      何晚仙脑中一阵天旋地转,就从马上栽了下去,却不料冰面光滑,何晚仙这一摔便从冰面上滑了出去,掉进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绿雪潭之中。
      绿雪潭是蛮冰山的腹地,是至寒至阴之地,传说,如果有人掉进里面,连声音都不会发出来,因为在你想要呼叫的时候你喉中的血液已经被冻住。
      何晚仙感觉到全身的骨头都被重复碾碎,全身的神经都被拔了出来,放在熔浆里狠狠地灼烧,她的意识逐渐模糊,这一刻何晚仙竟然觉得,就这样死了,也算是一种解脱。
      胸廓中忽然受到了久违的温暖,下一刻她冻得麻木的唇被强硬的撬开,令人贪恋的温暖与空气传入了何晚仙的肺中。
      一双强有力的臂膀狠狠地将她拥入怀中,这个怀抱带着熟悉的、温馨地、令人心安的味道,何晚仙贪婪地伸手,紧紧地抱住。
      “哗!”破水声响彻寂静的雪空,黑袍少年如同飞鹰一般冲天而起,他的怀中抱着脸色青白的少女,眼神如同凶狼一般凝视全场。
      是秦无续。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追赶,甚至将靴子的底部跑穿,来到北疆时的第一眼是何晚仙跌落潭中,没有一丝犹豫,他也跳了进去。
      这个人也不远千里地来见另一个人,但他看见她的第一眼,没有愤怒,没有责骂,只有一句如释重负,庆幸非常的话。
      “晚仙,还好我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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