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百戏》寂笔

7、夜夜心

　　夜里回房, 子时将尽, 屋里亮着灯, 难得新荷比朝云回来早.

　　朝云向新荷笑点了头, 新荷在喝酒, 仿佛没看见. 朝云自觉无谓多说, 困倦得很, 于是草草漱口擦牙, 坐下来卸妆. 铜镜乌朦朦的, 也许是太久没擦磨了, 或者是火烛太昏暗. 人照在镜子里, 眼迷神昏, 已经似睡着了. 新荷却来搭腔, “听说今天高公子又来看妹妹了?”

　　朝云要打起精神想一想, 才知道回她, “高公子?......, 啊,高东临?”

　　新荷笑了, “妹妹还认识几个高公子?” 又笑, “洛阳城还有几个这样的高公子?”

　　朝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于是只是笑笑.

　　新荷喝了杯酒, 笑得越暧昧, 那种笑容, 会咬人, 死盯在朝云身上不放. “也是, 妹妹是清高人, 原不屑和咱们说话的. 如今遇见高公子这么个上等人赏识, 新荷先在这儿恭喜您了, 俩月时限到了, 等妹妹挂牌儿了, 少不了头一个请高公子来光顾生意啊.”

　　朝云手顿了顿, 随又继续拿着巾子将妆容卸尽, 倦累得已睁不开眼, 那种疲倦仿佛加上一块儿棉碇子, 涩闷闷地堵在胸口里, 不舒服的紧.

　　新荷还在一边说, “我看妹妹这模样, 将来定是能红的, 少不得客似云来.” 又叹口气道: “唉, 也是委屈妹妹在这儿了. 看妹妹这样小曲儿也不会弹, 头也不会梳, 上妆也要人帮的样子, 想必原来家里也挺衬钱的吧? 怎就沦落到这儿了呢? 倒不怕, 将来给高公子赎出去, 虽只能做个小的, 那也是书香门第的太太夫人呢. 哪比得咱们, 日日接那些个油粗佬儿, 皮上都腻出油了.”

　　朝云投洗了手巾, 拧干搭在镜旁柜子的横沿儿上, 推窗把把水泼出去, 将盆收好, 又拆了发, 由新荷在一边絮絮说个不停.

　　朝云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了, 又原将窗闭了. 这才沉沉暗叹了口气, 累得死脱. 转头来看着坐在桌边儿喝酒的新荷, 说来这还是头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室友. 说来, 她叫这名字有点儿糟蹋这俩字. 因为她看起来既不新鲜也不清秀. 一脸脂粉太白太厚, 因为要掩饰那一杯快泼尽的青春,样子太夸张拼命了, 振出汗来, 腻了一脸的脂粉, 油腥腥的, 贱像.

　　朝云微微笑着, 懒懒的, 疲倦的, 极好脾气的笑着.

　　朝云走过去, 轻轻取下新荷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 一只手轻压在新荷肩上, 温和地柔声说: “睡吧, 时候不早了. 明儿还要早起呢. 喝多了伤嗓子.” 新荷愣了, 只听耳边朝云温软微凉的叹息, 那风儿拂着耳, 新荷就怔怔流下泪来. 也许真是喝多了, 人心里有事儿, 一喝多, 总难免感怀身世, 哼, 喝多了伤嗓子? 谁曾关心过这个? 他们只说: “荷姑好酒量, 来, 再干一杯.” 然后渐渐连要她干杯的人都不多了, 他们点了她的牌子, 把钱递给老鸨, 他们不要她喝酒了, 只要她脱衣服. 然后, 连脱衣服也不要了, 他说, “今晚儿不了, 改天再来找你.” 这一改天就改了好多天, 她已经要老了, 他眼睛已经放在被的姑娘身上了. 谁曾知道, 她也像这叫朝云的一样清高过, 卖艺不卖身, 呵呵, 只等那有情郎来赏识她, 爱怜她, 赎了她干干净净的身子, 大家携手到老. 她等呀等, 一等就十五个年头, 如今她二十八了, 老了, 颓了, 俗了, 烂了, 等到的, 是一句: “今晚儿不了.” 为什么她在朝云那个年纪没能等到一个才子若高东临呢? 为什么没人赏她, 怜她, 爱护她? 为什么, 任她风尘到老也不过一句 “改明儿吧.”? 新荷喝多了, 窑子里的女人大多都这样, 喝多了两泡黄汤, 泪就上来了, 于是她就爬在桌上七分的醉装足了十分, 这才好借机哭出心中的埂闷. 她已经二十八了......

　　朝云这次的叹息更低, 更沉, 更静, 无声的, 倦乏的, 真诚的暗暗叹气, 朝云缓缓拍了拍新荷的肩膀, 声音放得很轻很轻, “睡吧……”

　　睡吧……

　　夜了, 那是梦中……

　　微雪压霜枝, 一夜树白头.

　　树下亭中, 坐着她, 对面正襟危坐着青衣的他.

　　永恒的青衣, 永恒的雪, 永恒的花落, 永恒的白茫茫微凉的阻隔. 不知是佛的慈悲还是试炼......

　　弦定心尤颤.

　　他睿智慧心, 通达了悟, 可听出了她悟不透的孽?......

　　“施主好巧妙的心思.”

　　“大师, 这<<梅花引>>的九引十八变只是小女子一时戏作罢了.” 她轻轻垂头, 他终究听不懂吧? 呵, 听不懂好, 本不该听懂的.

　　远远飞雪无尽处, 她在雪上行走, 不敢回头, 怕见那永远看不真切的青影. 那是属于佛祖的东西, 有时会想, 佛祖的爱, 是否就是要剥夺数个凡人的眷恋而来? 不, 不能这样想, 是佛, 是佛救了他. 这样的大不敬, 只是她的心魔所致,莫牵连了他. 不要回头, 这六道轮回的沉沦, 由她一人来受吧.

　　远处雪幕中, 透过清凉的琴音, <<清心谱善咒>>, 是他代佛祖引她的明路么? 她微微心恸, 泪落下来, 心思浮动, 浮回多年前的旧庭院, 他授她琴曲, 两琴音, 相辅相随, 互牵互引, 音难独存, 人亦然. 没有办法了, 心魔已深, 什么样的指路明灯也无法引她走出这迷瘴. 她唯能为他做的, 只是将这<<清心谱善咒>>一遍一遍地弹下去, 弹压下自己的心魔, 弹传着他心中的佛意大道……

　　玉人天音, 天音, 天音, 是啊, 一切都只能是天给予的。而老天拿走的, 从来不能争……

　　渐渐, 玉已生尘, 尘由心起, 慢慢身碎……

　　眼前那个陌生男人掐着她, 几尽疯狂地嘶喊: “我绝不放手!”
　　一时, 她几乎有些羡慕他, 希望自己也有那样一双手, 抓住他, 坚定地, 抓住他, 无论什么样的罪孽都一力承担了, 只永远也不再放开……

　　……

　　湖里, 水漫漫没顶, 一刹那解脱了, 蓦然清醒, 原来自己一直在等这样一个堂皇的机会。原来，早已不想活了……

　　眼前漫漫青影, 她摸不到, 他是佛之子, 而她, 已要沦入六道……

　　唉……, 无为……, 我们, 可有来生?

　　她, 渐渐, 渐渐, 沉下去, 沉没入轮回, 没有他的轮回……

　　这一夜, 朝云睡得不甚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