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百戏》寂笔

6、寒梅引

　　“朝云姑娘, 二楼偏厢有客摆席, 请你去弹曲儿.” 龟奴一脸堆欢, 却门也不敲就手推门而入. 朝云画眉的手一抖, 那眉尾便折了折, 折扭了形. 她淡淡拿绢帕擦了眉尾, 转头来说: “谢谢.”

　　龟奴略微不习惯地僵笑着, 只有这姑娘, 刚来一阵子, 处处总透着些奇怪. 也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总让人觉得她与众人是不同的. 这点儿让人猜不透的不同, 总让人觉得神秘, 人们对神秘和自己不解的人事多数存着些敬畏之心, 故而大家对她的态度也都有些不同, 揣摩着, 疏淡着.

　　是了, 她就是给人那感觉, 也并非拒人千里, 只是跟谁也不熟, 也跟谁都不想熟的样子, 带着点淡淡的客气, 在自个儿身边画了一层隔膜, 把自己和周围人都分开来. 当然, 她不能. 这是个属于人群的世界, 无论出自如何原因, 一个人若还活着就都很难能把自己和别的人完全隔绝开.

　　朝云并不知道自己不留神流露出这种姿态来, 但她确实是下意识地在躲避人 ---- 这种令她心慌, 惊惧, 不解, 甚至是失望的生物, 或者说同类? 可她没有这个资本完全脱离他们, 她还要在人群中求生活, 还要靠他们, 被他们逼, 被他们帮, 被他们设计, 被他们利用, 然后, 她也反过来利用别人.

　　朝云微整好装容, 赶去叫她陪局的厢房. 其实这算一件奇事, 因为她来不过八天, 一向沉默安静垂头梳长额发隐着容貌, 琴曲也会得很少, 所以无论外貌, 曲艺, 和谈吐, 她都不引人注意. 有人记得她并专门叫她陪局这实在是头一次. 朝云想: 我需要为这个惊喜么? 我需要说谢谢么? 她苦笑. 若只是半个月以前, 这对她, 无疑是折辱, 而如今, 先是有那个自称是她丈夫的叫他在客人面前献艺取乐, 再来, 她需要自觉自愿地出来做这种事, 为了什么? 为保她早就没有的清白? 她心里, 轻轻摇头, 再苦笑. 面上, 却依旧淡淡凉凉.

　　入房后看见一张略熟的面孔. 那面孔的主人正看着她, 带一点熟悉. 旁边已有客人招呼她过去坐在那熟脸人身边. 介绍时方想起来, 啊, 他姓高, 那个有很好听名字的男人, 高东临. 东临远眺, 光名字, 已要站得又高看得又远. 这样自负的人, 难免有点洁身自爱, 甚好, 他不会对她动手动脚, 因为他有面子气度要顾忌. 朝云稍安心坐了下来.

　　席里客人并不多, 姑娘有几个. 那男子与她坐在主席侧首, 位子与左右人都隔得较宽.

　　高东临看见朝云, 心里微微的喜欢, 面上却并不表现出来. 只说: “前日见姑娘捧琴, 却无缘听你一曲, 说好来日再拜闻, 不知姑娘今日可弹一曲么?”

　　朝云看看左右欢笑饮酒划令的客人与姑娘们, 有一抹甚清淡无可奈何的苦笑, 不是可与不可, 是非弹不可. 只是这么躁乱的环境, 就她一个, 如何抚琴? 不是她要摊摆行家架子, 说实在的, 她根本就是彻底的水货, 这她心里清楚, 她弹得完整的曲子绝超不过五首, 却都太清淡沉闷, 不是这里招喜欢的曲子, 这也是为什么她不可以在前厅弹琴, 只能入房悦客的缘故. 更是周围这么乱糟的环境, 要她弹, 真不知如何开头, 又不知开了头大家如何反应. 这高公子, 真是个说话简单, 处处随己性的少爷, 想要人做什么就做什么, 也不考虑会不会影响到旁边人.

　　朝云在怀疑, 她以前养尊处优的一段日子, 不会也是这样不自主的张扬吧? 真是招人妒又招人厌恨. 当然, 这些不过是想想, 嘴上还要拿话来敷衍. “公子, 满桌酒席, 恐怕摆不开琴吧? 再说朝云会的曲子实在不多, 且颇生疏.” 看他似略不快, 又见周围大家都在喝酒, 她却是不喝酒的. 她没有那么天真, 并不会认为一个客人叫她来只是呆坐在一边, 总要找点事做的, 弹琴好过喝酒, 喝酒好过说话, 说话又好调笑. 所以她说: “要是公子不嫌弃, 我去那边宽敞处放下琴再弹给公子听吧?”

　　高东临也不在意, 本来跟一座话不投机的人饮花酒就闷, 又不爱回家, 心里又惦记着朝云, 这才来. 如今见了, 也乐得跟她离席去房里较僻静的地方弹琴说话. 于是称好, 人却跟着朝云一同过去了.

　　众人拿眼扫了, 面上露出暧昧的表情来, 笑嘻嘻却不点破. 咦, 高公子看上姑娘了, 如今夜夜花楼相聚呢. 高东临不知道, 这种闲话, 很快便会传得人尽皆知, 也不知道一时的任性会给别人带来什么样的下场.

　　高东临问: “姑娘擅弹什么曲子?”

　　她什么也不擅长, 她只是勉强会, 朝云苦笑, “凌波曲吧?” 那夜本以为一辈子也不会再弹这曲子了, 如今, 这唯一一首通透的曲子救她一时之乱, 是要继续拿来取悦别人的. 朝云觉得嘲讽, 都到什么时候了? 还这么多愁善感? 假像.

　　于是不再说什么, 轻轻拨起琴弦, 回忆着, 记忆着, 专注着, 渐渐忘怀了. 古琴声音沉哑, 不比琵琶, 一曲凌波说不上跳跃绚丽, 却也觉静雅飘逸.

　　一曲尽了, 高东临露出些吃惊的神色. 这曲子, 曾是宫乐, 后也流传外间, 但到底是贵族娱戏之物, 不是普通民间市井可闻, 更不会是花楼姑娘即席弹演之曲, 更何况竟用古琴弹来, 颇为奇突.

　　而这姑娘虽弹奏间偶乱声调, 间杂繁促, 但观其指法, 却是娴熟高妙, 绝非一二载功夫可达, 更甚者, 或者他自己也未必能及. 如此想着, 于是忙又请她再弹了一曲, 此曲竟是他完全没有听过的. 坊间俗文小曲他自不能详, 可朝云弹的曲子, 绝不粗俗, 其中颇有大气象.

　　高东临更是对她另眼相看, 看她言行举止, 定非蓬门秀娟, 想必未入风尘前家世不鄙. 于是试探问: “姑娘这琴艺定是经过良师指点吧? 只是曲谱似乎不熟, 凌波曲原曲是琵琶谱, 难为姑娘以琴试弹.”

　　朝云岔开话问: “公子是懂琴的?”

　　高东临笑道:“略知一二.” 他一定不知道, 他的笑容有多自信, 有多自满, 处处都在告诉别人他只是在谦虚. 恰好几样都是朝云现在没时间, 没空闲, 也没心情欣赏的. 朝云只是累, 只是倦, 又累又倦还不敢安枕, 苦中作乐地想, 不知今夜, 新荷会不会再给她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回来. 又想, 即便新荷不给她什么惊喜, 想必一个多月后, 自有别的惊喜等她. 嘴里却漫漫敷衍高东临, “公子客气了, 不知朝云可有幸得公子见教一二?”

　　高东临略又客气两句, 将琴移过面前, 缓缓弹了起来, 表面看着随意, 其实颇慎重.

　　满席客人一个两个, 渐渐都回过头来静静注视他们, 真没想到, 一代才子高东临会为青楼妓女弹琴. 众人的的面色吃惊而暧昧, 递着眼神, 笑了. 一曲尽了, 席上陆续响起掌声, 一个多嘴的客人笑道: “哟, 没想到高公子倒是一个多情才子.”

　　高东临脸上一红, 又白了, 先是羞窘, 然后深深觉得被得罪了, 这般品才低俗之人! 又想, 若非家中有河东狮, 更若非青楼有女朝云, 他才不会再跟他们同来同席.

　　朝云却是无心在意的, 连头都没有抬, 实在是昨夜僵睡了一晚上, 脖子落疹似, 垂了不好抬, 抬了不好垂, 故而尽量保持一个动作不常动. 再来是在想高东临刚才弹的曲子, 明明记得自己以前没听过的, 可一曲已完, 只觉熟悉, 似乎自己其实也是会弹的. 思索数番, 猜测道: “是<<梅花引>>么?”

　　高东临笑道: “姑娘听出来了?”

　　朝云思索着, 说: “公子, 可容朝云试弹刚才的曲子?”

　　高东临忙将琴移过她面前. 朝云想一想, 抚上弦, 一曲<<梅花引>>缓舒缓展, 众客听着是同一首曲子, 可高东临却微侧了头, 若有所思. 若他弹咏的是雪静寒梅傲霜枝, 则朝云曲中便是微雪梅花落的零丁倔强, 求取不得的伤神. 朝云微觉心中一涩, 眼前漫漫飞雪, 雪后一青衣人影, 怎么也看不真切. 朝云忙收了弦, 景象定下来, 依稀的一片幻影模糊, 仿佛隔了重纱雾瘴看去, 一瞬间已消逝.

　　高东临茫然心动, 良久良久, 方说: “姑娘可是稍微改动了琴曲.”

　　朝云漫应着, “嗯.” 始终奇怪与刚才自己隔膜的心恸, 完全陌生的牵连. 仿佛透着别人的瞳仁看别人的故事, 却始终辨不清谁是别人谁是自己. 那漫漫的雪茫飘舞中, 枝头强留不住的梅花如希望, 坠落, 凋零. 连她一个外人也能觉得其中淡淡的希望下浓郁的苦涩和绝望, 尚不能言, 只能借琴而叙. 朝云轻叹了口气, 敛了心神, 漠然而想, 只要不是自己就好. 余下若干已无心无力深究.

　　高东临看着朝云面上索落的深情出神, 这是个清傲如梅, 飘零若雪的女人呵. 连她淡淡的不经意间流露的苦涩, 也是如此的神秘不可捉摸, 他忽然一刹, 想知道她的过去, 她的伤痛, 她的故事. 她像零落尘泥的皓雪梨花, 却不改幽淡洁素的香气, 他忍不住想要靠近, 想要做那个惜花人.

　　一时激动, 他脱口而出: “朝云姑娘, 我以后可来看你么?”

　　朝云侧了头, 冷凝淡漠的神色不由渗彻眉宇, 微挑一挑唇, 道:“ 没有不见客的妓女, 不是么?”

　　高东临愕然, 原来这花是带刺的, 虽未被伤着, 已为其锋芒惊掠. 也只一刹, 朝云神色淡下来, 知道自己过分了. 轻垂了头, 语音温凉, “谢高公子赠曲.” 她柔细微僵的身躯印刻在高东临眼里, 止不住动了怜惜之情, 好似梅花, 明知是要雪里傲霜枝才能成就那清白霜洁, 可惜花的人还是忍不住想以锦裘裹住, 为其抵御无情的霜寒严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