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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折枝 ...

  •   高东临来找朝云, 他果然来找她, 独自来. 叫一壶清茶, 叫一点小菜, 叫朝云来弹曲子. 现在他还可以这么随便地叫朝云, 一个不红的姑娘出来陪他.

      高东临想: 这个姑娘眉宇间总有些郁郁的恍惚, 什么让她发愁? 什么让一个发愁的女人如此特别, 如此迷人?

      朝云想她应该在想那八百两银子, 那还剩下的二十八天. 其实呢? 其实脑子里总忍不住跳出这么冷笑的讽刺的一句话, “哈, 女人打架原来是这样的啊.” 她在想新荷. 她为什么要想新荷? 她不清楚, 也许只是为了不去想那瓦房里见到的一景, 不去想那八百两银子, 不去想以前的前尘往事. 或者只是在试图想通一个女人的痴迷……

      高东临在喝茶, 朝云在弹琴. 古琴的曲子涩涩重重的. 依旧是<<梅花引>>.一场轻雪被她弹成大雪压枝. 完全是不自觉的, 揉提拉引间飞雪连天, 北风呼号, 寒梅枝条若斜柳般扯飘扑拂, 却坏在有骨, 一时断折了, 雪漫漫埋没了红颜瘦骨, 尤剩枝干上错断支楞的枯骨.

      高东临的茶拿在手中, 就那样拿着, 送不进嘴里去, 手势僵硬了, 冻僵在刚才那一场酷寒残雪中.

      这一次没有弦音尤颤, 因为曲一尽, 朝云已将手指横滑, 压稳了琴弦. “噌” 一声, 仿佛撕裂了画面撕裂了情景. 高东临呐呐不成言, 这曲子弹得不…不对. 琴贵在音清气和, 刚才一曲入耳却似比琵琶还铿锵狂暴决裂. 唯一似琴的只有寂寂残余的一缕清冷. 这一曲已犯尽了弹琴大忌, 这不是一曲好曲, 但, 但……

      看着朝云微侧的脸颊, 那奇异的温静柔和的眼神表情, 因太过了而显得虚空迷茫, 良久, 良久, 高东临才慢慢问: “姑娘, 你可是有心事?”

      朝云淡淡地自嘲, “ 有心必有事.”

      高东临忡怔. “这, 还是<<梅花引>>吗?”

      朝云也不知道, 算是吧. 脑海里淡淡有声音浮响, “梅花引, 九引十八变, 引变不脱花开霜寒, 花落无处…… 阳关三叠, 萧萧沙尘, 别情寂寥……, 广陵散, 言绝其未绝, ……, 高山流水, 本不过阳春白雪……, 幽兰, 曲静人幽情郁, 所谓不过一字, 伤, ……, 胡笳十八拍, 落泪断肠为悠凄, 浮生在世无非离…… 无为, 寂寥伤离别呵……”

      淡淡的, 淡淡的, 隔膜的, 幽凉的, 是她失去的记忆么? 朝云并不惊不喜, 也不细追不抗拒, 无所谓了. 如今, 想起什么已无所谓了, 过去的已经过去, 将来的, 总会来, 只是不明白死过两次的人为什么还要为生存挣扎焦愤? 活着, 哼, 活着……

      “姑娘, 若有什么事不妨告诉在下, 或者在下能帮上忙.” 高东临问.

      “姑娘. 朝云姑娘.” 他问得这样急切. 朝云也愿意相信他这一刻的诚恳, 真的愿意. 她抬起头来, 看见他一张白皙干净得稍显柔嫩的脸孔, 看见他一双晶莹的眼眸, 他的头发梳得很顺, 衣服很整齐柔软, 他身上南方人的水土风情体现得很明显, 整个人有一种雅致, 很多女人也比不上他的温柔清雅, 是那种高傲和时时愿意紧绷着的薄唇将他和女子区分开. 他才多大? 十九, 二十? 二十一? 那么削薄的肩膀, 可以指望他担起什么样的力量? 他还只好算是个孩子, 正因为是孩子才会有那种清白直接精纯的心意, 所以眼睛才可以这样明亮, 话语才可以这样真诚恳切.

      成人, 遇人只说三分话, 笑却要笑足十分, 所以才有机会拿着刀子捅你, 让你流了血尚且不信. 人就是在这样一刀一刀里成熟了. 人就是成熟以后, 才懂得珍惜那一份童真, 那一份热情, 虽然, 都一样不可靠.

      “朝云姑娘, 你要什么?” 朝云看着他,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地说: “我需要八百两银子.” 其实她已经不止一次地后悔了, 后悔那夜没有接受那一张递上手的银票.

      如今, 她只会更后悔......, 后悔说了这样一句话. 因为她已自对面男人惊愕的面孔上慢慢慢慢看出了一丝轻鄙.

      高东临沉默着, 慢慢慢慢在吃惊, 在想, 在失望, 想过了, 失望过了, 带着轻慢地忽然有一点儿放松. 事情变得下作了也容易了, 她, 只是一个妓女. 高东临一定没有注意到他微微靠后的身子带得那种安逸放松的样子, 还有他唇角微微挂起的一抹弧度, 轻嘲的笑意. 然后这一整张清高微显幼稚本该算是好看的脸在朝云眼里便扭曲了.

      朝云有点儿急切, 有点儿尴尬, 他以为她在跟他要价吗? 没有一个人乐意被人误会, 也没有一个人愿意被人看轻, 所以她在解释, “我不是那个意思……” 随即苦笑, 不是那个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 一个妓女开口同客人要钱, 还能是什么意思?

      “我明白.” 高东临的声音里带着施舍. 他明白, 八百两么, 只是她也太敢开口了.

      朝云静下来, 垂下头, 是了, 是她弄错了, 一次又一次. 眼里也有一种鄙夷, 对着自己的, 也是对着高东临的.

      太天真了, 不是对面的男人, 是她自己. 到了这种地步, 还敢期望敢相信人. 或者只是太急切了, 她到底是怕的, 到底是不愿意的, 到底是, 到底是到底是……到底是把自己脸皮脱下来放在别人脚底下了. 朝云冷冷地笑了, 牙缝撕磨间挤出一丝冷笑.

      高东临看着她, 施舍的赏赐的温和的笑容, 高高在上的. 失望了, 但是也轻松了, 她不再是仙女了, 多好, 从此以后他不需要小心翼翼对待她了, 一个才子不用再惊慌再忐忑, 惊慌忐忑一个妓女在品弦上比他还要高的才华了. 其实做仙女是很难的, 叫人看见吃了口水果, 那也会被人大失所望地批评不够脱俗. 何况她开口同他要钱.

      现在, 朝云是一朵花, 迎春, 茉莉, 丁香, 却不是牡丹, 她坐在那里, 等在那里, 等他来赏识, 等他来怜惜, 等他赏赐的一点阳光雨露来滋润她身处泥土, 暴露旷野的身心.

      “姑娘, 容我再想想.” 高东临轻轻说. 到底还是有点儿尴尬的, 第一次同一个妓女讨价还价.

      朝云没有抬头, 朝云叹了一口气, 说错话了. 下次要记得, 再急也莫露像乱求人, 平白在人面前短了一截.

      她沦落了, 他要拯救她. 也许是她求救得太没技巧, 也许是她一双眼总要把不该看的往明白里看, 不但看见了, 还要往心里去. 总之, 她看见他对她的鄙薄. 那一瞬间只是突然的开口, 她甚至根本没期望他能为她做什么, 她只是太急, 太累, 太需要倾诉, 忍不住把心里一句乞求帮助的话吐了口, 他便已经瞧不起她了. 做人是彼此的, 就只一刻, 她也已断定, 他这种少爷只会在一边指手划脚说什么饿死事小, 失节事大, 自己满包的粮食却从没想过拿出来救济一下别人. 不但不愿帮忙, 还要说空话来鄙薄指摘对方做人不够有格调. 只这一刻, 彼此都瞧轻了对方.

      朝云想说, 不要再想了, 抱歉我只是跟你开玩笑. 朝云想上去抽飞他高傲轻蔑的神情. 但是, 朝云没有. 不, 不值得. 其实一个上妓院的男人, 还能是什么样的? 还能是为了什么? 错不在对方, 错的是她. 太蠢, 太天真, 太急切, 一次一次看错了人, 说错了话, 做错了事, 一次又一次地, 如今, 也只能是她的错了.

      朝云轻轻地僵硬地嘲讽地冷笑着, 轻轻撩起弦, “噌琮”, 幽凉凉响起一声弦音, 如今是和了琴旨了吧? 又清又凉又平和. <<平沙落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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