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化成星星在等我》Calabash

2、叙旧

　　雁子把孩子交给婆婆暂看一日。地点选在一个小区的餐馆，很安静，雁子说这地方经常来，熟人知道底细，菜做得好是其次，主要是干净。我朝她笑笑。她又说应该在家里请的，但家里自从有了孩子跟猪窝差不多，我去了没地方落脚。我又朝她笑笑。她有些不自在，问我，去不去洗手间？拐过门在后面。我说好。起身去洗手间。地方狭窄，但收拾得比较干净，里面只有消毒水的味道，洗手池也擦得泛着光泽。我没拿纸巾，淋着一双湿手回来。她从桌上抽纸巾给我，然后又顺便抽了两张仔细擦了擦桌子。我问，就我们两个人吗？她说，对，今天是热身饭，先随便吃点，跟我沟通一下，想见谁不想见谁，她好心里有个谱。
　　还有，她补充道，今天随便说，随便喝，想骂人都可以，总之无拘无束。我关心她说，孩子断奶了吗？你能喝酒？她说断没断得没什么两样，她奶本也不多，基本是喝奶粉的。哦。那晚上会不会想你？她眉毛动了动，说老公在那，她先给我倒了半杯，青城的啤酒很有名气，不管春夏秋冬，想喝的永远喝不够。尤其是夏天，新鲜的扎啤刚出厂，桶壁上还带着水珠，每家餐馆门前都会撂几排大啤酒桶，挂一个弹簧秤，走路过来的，下班回来的，停在桶前，买多少都成，用特制的塑料啤酒袋提回家，新鲜的液体倒进家用的杯子里，淡黄的主体，白色的泡沫，头扎下去先吸一口，忍不住就来了胃口。雁子也说，这家餐馆也是因为酒好才留住了很多老主顾。现在人吃饭都挑，酒好菜不好人只会买酒，菜好酒不好也不行，新鲜扎啤保质期特别短，今天卖不完明天没人会喝。我也有好多年没喝了，听她说完，真是忍不住去尝了一下，那泡沫依然丰富得像堆起来的冰淇淋，雁子给我示范，她把鼻子整个扎进泡沫里去吸那淡黄的酒体，别喝太急了，我劝她，空腹喝酒伤胃。她摇摇头，今天反倒像我是来求醉的，不过这酒不醉人。她把嘴两边的泡沫用舌头卷净，我觉得她真得活得很生动，看她的动作，就知道她跟生活融洽得不得了。两人等菜的间隙，她问我，你不会无缘无故回来，这次回来，下次不知到几年了？我把啤酒杯的把子从左手转到右手，不知如何回答她。
　　她从包里拿了个手机给我，说你别买卡了，我这个手机平时不怎么用，你这段时间先用吧。功能什么的挺全，中文还能看懂吧？我接过手机。切她一声。正好凉拌大拉皮上来了，她拿一双筷子把围在四周的肉丝，蛋丝，花生芝麻酱，胡萝卜丝，木耳丝全搅拌匀了。让我先尝。我夹了一筷子，拉皮太滑，没夹住，只得拿勺子接着。雁子等我笨拙得夹走一团配菜后说，你别吃得太文雅了，这菜就得有吃相，甩开手吃才行，我现在看你吃东西都憋屈得慌，你日子肯定跟吃饭差不多吧。她说完在我面前吸溜了一下，一根大拉皮就被她拉进了嘴里。我看得心动。她把盘子朝我面前推了推。我也大口地溜了一根拉皮，她开心地笑了一声，喝了一大口酒。接着菜心海蜇皮，蒜蓉扇贝，杂炒鸡腿菇，大盘的红岛蛤蜊，炒大肠，清蒸舌头鱼，还有个牛肉。我说你这是几个人吃的菜？她抹了下嘴边的酱，豪爽地抬抬酒杯，吃吧，科学家说啤酒配海鲜不科学，咱这地就吃这，所以你就被我再毒害一会。辣炒大肠的异味还隐隐地在，我皱了下鼻子，雁子先挑起一块吃了，我经常买他家的大肠。这秘方据我妈说还是她教的。哈哈。这菜是有名的鲁菜，在青城也招很多人喜爱。我以前也爱吃，但因麻烦，又是下货，所以吃的次数并不多。后来离家，基本上也绝了。
　　我说，跟臭豆腐一个道理。吸烟都有害，大家也明知故犯。这点菜和酒，基本忽略不计。雁子抬头看我，你这会子才让我觉得是你。我生完孩子有点厌世，人也麻木了很多。这世上不如意的事太多，也碰不上几个称心的人，你在外面估计体会更深了。
　　我碰碰她的酒杯，玻璃发出叮的一声响，先谢你。这次回来不想通知太多人知道。她点个头，知道，明白。
　　菜吃得好，酒喝得好，我隐隐有些醉的感觉。雁子吐出一口酒气，说我陪陪你走走吧。现在时间尚早。我说好。她挽着我的胳膊，把包挎到后面，中间手机响过两次，她只看看就挂断了。我说，你回去吧。若因了我这样如何让我心安。她说不是家里的，是公司上的事。下班时间她从不理工作的。我说老板会不会不给你加薪她笑一气，拍着我说，加薪？他恨不得当我们是牛，是马，是骆驼。我无奈地陪笑，天下的道理都是一样的。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我已经慢慢回醒。雁子指着不远处的一栋楼说，那是我家，上去坐坐？我还有咖啡，不过都是速溶的。我抽回胳膊拉着她的手，把早已准备好的一瓶香水送给她。别再让我丢人了。她转身又打了个酒嗝，用手背掩着，回身时眼里已经有些亮光，她说，你看我这没出息样，和你吃饭倒把自己撑得要死。我也故意打个嗝，只是一张嘴，眼里就有些发酸，我让她回去把孩子接回来，早些休息，她说，过去的就过去吧。都挺苦的。
　　是的，都很苦。
　　谁不苦？谁能天天笑？我目送她离开，一个人沿着小路继续走。路两边种着梧桐树，这个季节会经常有虫子，我避开着，让风吹散着酒气。想着刚才吃拉皮的样子，两个人嘴上都糊上了酱，不觉失声大笑。笑声在安静的时空里能传出好远，若雁子听见了，也会驻足，仔细听一声。原来的那个我，似乎又有了些原来的样子。

　　雁子在给我的手机上留了信息，她说，夏棠，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没怎么想你，因为我觉得你一定过得挺好。你回来了，想谁见谁，可若走，一定要告诉我，我得去送你。人没有下辈子，我们就先把这辈子过完吧。
　　她一贯说实话，她说平时在人前装，装得太多装得她都忘记自己是谁了。在我面前，她不装，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像这酒，要原厂原浆，因为我是旧人，旧人都知道彼此的底细。谁也不用瞒谁。
　　我也不瞒她，我说，这几天我想自己处理点事。走时必定告诉你。总要把手机还给你。
　　她回得很快，带走正好，我有了去找你的理由。哈哈。
　　她在宽慰我，说得不是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