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朵海洋》人鱼之泪

1、第 1 章

　　[后来他离去，便不能够继续爱你。然而你却可以爱他，或者不爱他。多无力而讽刺的景况，你说。]
　　[所以请你不要走。或者，不要到来。好么。]

　　所谓常识，大略应含有平易安缓的摇篮曲不宜用作叫醒铃声之类。不要劝奉我其作者是莫扎特或德国的勃拉姆斯。
　　至于不具备这项常识的后果，暂举一例。现年27岁的宅男石川平次有生首次相亲便迟到了半小时余，女方则提前一刻钟。两人之间整整隔了半场。
　　好吧请嘀咕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谢谢，因为他也是这样想。
　　论年龄与年薪，石川君还算不上钻石欧尼桑的级别，然而用来骗女大学生已是富富有余。有留洋的经历，目前在证券公司供职，无赌马打麻将等不良嗜好，身板颀长，眼睛细狭明净，额头光洁，鼻梁直挺，内里温厚善良，只因多时衣着邋遢，胡子拉碴，身有异味，偶尔乖戾，时常寡言，因而没有能够祸害诸如成田家木下家北条家等的女性。
　　入秋后石川君盘算着休年假，与上司打持久战，十月底才得以成行。当日超市的泡面和速食汤销量甚佳。
　　于是他过上了短暂的与过往太不同的生活。刮胡器被甩在马桶下面，手帕与浴巾混用。下午起床，把电脑搬到电视前，然后用香烟和热茶熬过一天。轻淡的光华中掩着微小的局促，像是不可消受。石川君很少煮咖啡，因为失眠是轻而易举的事。至于酒，他也不屑一顾。原因要回溯到少年时，他的女人把他灌醉然后跟一个红酒商贩跑了，从此消匿无音讯。她神奇的将石川君的人生利落的切成两段，此前他是个充满希望与牢骚的孩子，热爱画过气漫画并以为事业，望见她哭泣甚至手足无措。此后他是个平凡的男人，不肯轻信，爱谈现实，有责任也有担当，只是在繁市的白日茫茫里遁形了，即便看得到他，也辨不出。
　　[天气不错。]
　　石川君扳过台灯的开关，磨蹭着翻了个身。床褥湿凉，空气暖潮，是适合睡觉的天气。他为先套上白棉衫还是先戴眼镜迟疑了几许，然后挣扎着坐起来。肩膀酸痛，后脑昏沉，忘记关的影碟机发出吱吱的音响，在摇篮曲的柔缓显衬下尖锐而浮躁。
　　他俯下身将零落的光盘丢入针织收纳袋里，清出一条通向厨房的路。期间瞥见木柜上边的信封，随手拎起旁边不知何时打开的矿泉水瓶咕嘟咕嘟喝毕，后知后觉的想起昨日的确是忘记回绝相亲了。现在时针指向六点，约会的地点驱车需要至少半小时。电视里正在重播昨夜的偶像剧，男主角饶有兴味的勾起嘴角。
　　当他发现似乎早将对方的名片丢到垃圾站后，佯称感冒发烧拉肚子的计划夭折。现在给母亲的妹妹的同学的媒人闺蜜打电话也并不明智。石川君只好抱着反正起来了也要吃早饭的心怀赴约会，他抓了抓发痒的头皮，接着在散乱的衣柜中拣出几件完整洁净的衣服，一面系着扣子一面拼命回忆名片上的内容。
　　远山和叶。东京市立医院康复科副主任。
　　林立的楼房在迷朦的天色中凝成道不明的姿态。深秋雾浓，扑拉而过的风窜入脖颈和肩胛，留下肃杀的定义。三五成行的学生透过车窗，只余瘦削而模糊的影，他们谈笑的言语，与乌鸦晚餐的菜色一同成为不解之谜。
　　这样的风景很不讨喜。尽管石川君没有什么得风湿的亲朋，单是他自己就已经被回忆折磨得遍体鳞伤。比如说，某个披发的细挑女孩，曾言笑晏晏的走在身边，她穿着迷你裙举着草莓味的甜筒，双腿冷得瑟瑟发抖，石川君红脸递过自己的外套，两个人的温度在寒冷里交汇，时光静好而和熙。倏然间她不见了，跟肥臃而污浊的老男人跑了。音响店里回放着各种愈伤情歌，仿佛全世界就只有他一个人在失恋。
　　她是他遥远而长久的加油声，是他琥珀色的梦想，是少有的窥见他心事的人。然而她不声响把他推向了世界的另一端，让他在陌生的废墟中从新来过，他没有情何以堪的时间，他成为了空洞乏力的人偶。

　　石川君在急刹车后抽回了过往的光线，与前几日失灵的雨刷较劲。失败后决定想想今晚约会的对象。
　　他记得自己分明对这个女子有好感，起因早已晦暗，可是他十分笃定。是她比自己长两岁即将迈入30大关，还是她年轻时曾结过婚可是不久就告结，又或者她是个前途渺茫的市立医院的康复科医生。
　　直至迢迢的望见她，他才恍然想起。原来预订的旋转餐厅由于她的提出才改作普通的料理店，不用付账的人有为付账的人节省的心意，这多少应该算是做好妻子的品质罢。
　　她梳马尾辫，用橙色布带系起。眉目清淡，眼瞳湛亮，水蓝色的口罩将面部捂得严实。见他终于前来，也不气不恼，收入桌上病例表样的东西，起身叫闲聊中的女招侍。
　　石川君开始漫不经心的点菜。对方是个太奇怪的人，他甚至不知道她生着怎样的一副脸孔，正如他猜不到她要说什么，是大吐她被前夫虐待的历史还是数落他俗气的品味。无数的欲言又止被拉长，拉长，渐渐形成了一串断续的音节，它们在空气中联成一线。
　　[远山小姐。其实…]
　　[真是抱歉，石川先生。我并不喜欢相亲，也没有要跟谁交往的打算。]
　　她回答的干脆又平稳，并无怨怼的意味。这甚至不能够称之为回答。
　　[嗯…这就太好了，我与你一样。]
　　她缓缓卸下口罩，笑得微弱而诚挚。
　　落地玻璃漏进点点星光，染着暖黄的亮色，在白绢布上晕开暖洋洋的大片。
　　谈话不过是[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这捞面好像给太多了]又或者是[你大概是关西人吧]之类。两人吃得慢而耐心，像是拼桌毗邻而坐的陌生人。
　　旁边高中学生在聚会，杯盘狼藉，笑声不断。后面则是一家三口，中间的小淘气脸上糊满了芝麻。石川君记忆不起新出的Gal-game的名称，有些无奈的盯着空无一物的瓷碗。
　　他想跟远山和叶说说话。
　　对于他这样的大龄宅男来讲跟谁交往都是无所谓的吧，或者说，交往不交往都是无所谓的吧。
　　但她或许是个特别的人。她或许能帮他。
　　[远山小姐你…为什么愿意来此次相亲？]
　　[今天是我故人母亲的生日，算作她辛苦的礼物吧。]
　　[那远山小姐…你为什么要戴口罩？]
　　[入秋后我常有感冒的倾向，还是避免传染的好。]
　　[远山小姐…为什么选择了当康复科医生呢？]
　　[其实主修的方向是外科，可是第一次跟刀手就受伤了，所以改习康复学。说起这件事都觉得好笑呢。]
　　原来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么。
　　似乎要继续这样的因果关系，仿佛他是一个对世界有太多疑问的人。直到她淡淡的开口。
　　[石川先生…一定有自己的爱人罢。]
　　[嗯。]
　　[有些东西…失去后才会明白的。]
　　[嗯？]
　　[我以前想做医生会是很好的事，可以救治很多很多的人。可是现在还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为什么？有很多安装义肢的人…他们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不是呢。相对于身体，人的心才是难以治愈的不是么。]
　　她理了额前的碎头发，垂眼笑起来。暖煦绵长，眼里有隐忍的余光。
　　[远山小姐…我是说也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的。]
　　[嗯…好呀。还没有正式介绍过呢。我是远山和叶，请多多指教。]
　　[请多指教。我是石川平次。]
　　[平次么…石川平次…]
　　[嗯？怎么了？]
　　[没什么。想起了认识的人。]
　　[是什么人呢？]
　　她微仰着头，手掌支撑下巴。星光落入眼瞳，绽放出绚烂而柔谧的辉光。像是被大团的美好所包裹，这种美好只属于她和那个人，是他不能够企及。
　　[平次他…按照他的话来说…应该是跟我青梅竹马…但是又毫无关系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