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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109.一人得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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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骞,北静侯府世子,父亲,北静侯爷,于幼时离家,至今未归,传言身死。母亲,大靖长公主昭阳公主。生母不明,传言是荒年来京的灾民,后在侯府做粗活的侍女。
我自小就知道,母亲不爱我。
她也不爱父亲。
准确来说,她恨我,她恨父亲。
我印象里,父亲出现地很少,每每出现,我的母亲,昭阳长公主,必定发一次疯。
我受不了。
父亲也受不了,所以,他走了。
我走不了。
母亲更疯了,她看着我,喊着让我去死,说我不过是个贱婢子,凭什么能得世封姻亲的光,得了北静侯府,沾了她昭阳长公主嫡长子的名分。
母亲也有不疯的时候,她也有温婉的时候,她也有洗手作羹汤,甘为人妇的时候。
那个人不是父亲。
是安国公,呼延翎月的父亲。
母亲在这个大她一轮的男子面前,娇俏地如同少女一般,快活极了。
她甚至对安国公的女儿和夫人也是笑脸相迎的,她抱着那襁褓里的婴儿时,笑得真像个母亲。
我想,她是喜欢女儿的。
可惜我是个男孩子。
后来,安国公死了,安国公夫人也死了。
他们唯一的女儿还活着。
母亲拉过我,吩咐我去照看她。
她很瘦,很呆,很丑,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同龄人都要丑。
但是她听我的话。
她不会喊我娘娘腔,不会喊我彭姑娘,不会把我推进泥堆里。
我有点喜欢她了。
她过得很不好,连宫女也可以欺负她,不给她东西吃。我以为我已经过得很差了,但是没有侍女和仆人敢这样对我。他们,很怕我,很怕母亲,很怕三伯五叔。我不过说了一句菜凉了,我身边的人,就换了一批。
宫女说,她是个哑巴,傻子,什么也不知道。
正合我心意,我喜欢她。
但是别人不能欺负她。
原来她认得字,也能开口说话,只是不会官话。
母亲的目的,在她倒在地上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了。
她做这些事情于她并没有什么好处,只是,她看不惯这一切。
她只能对我和呼延翎月动手,我们这样弱小,连反抗都不行。
我很久没见到呼延翎月了,自从她被我喂下牛乳害病之后,她被宫人欺负的事情也一起呗翻了出来,她不住在冷宫一样的地方了。去了张娘娘宫里,张娘娘是个温柔的女人,她对一切人都很好。
张娘娘宫里还住着一个还未封地的王爷,他不喜欢我,不准我去见翎月。
翎月也再没有找过我。
我再见到她,是我一生里,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候。
我后来还遇见过许多难堪危险的事,却远远比不上那时候,因为那时的我,那样脆弱渺小,什么人都能轻而易举地把我打倒。
自那之后,我不会再给旁人这样的机会。
那年我十三,元宵佳节,受人捉弄,独自一个人落了单,落在了拍花子手里。
他们说,要把我卖进洛平城最大的花楼里,我定能卖个好价钱。他们要拿卖我的钱,娶妻生子,富足一生。
那人扳开我的腿,晦气地扇了我两巴掌,恨得抽出刀来,在我胸前比划。
他们美梦破碎了,我不是女人。
我以为我会死。
其实一个人说,长成这样,男女还有什么分别。
那眼神我很清楚,我见过许多次,那样的恶心,令人头皮发麻。
他们笑了起来,既然这样,不如先试试货色,男的又不比女的。
我原以为我会死,没想到是连死都不如。
翎月就是这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她不是来救我的,她是被扔了进来。
我没有认出她,她被扔在我身边。
那个绑她的男人说,这些个都是富家子,不能久呆,得连夜走。
算上我和翎月,一共十二个孩子,都是十来岁的,有男有女,我是他们中最大的一个,被绑了起来。
我们被带到了船上,有孩子陆陆续续地醒过来,只有翎月没醒,我已经认出她了,在她昏迷倒在我身边的时候。
我在想,是她么。
如果是她,肯定能救我。
她是西北风间的女儿,还不会拿笔写字,就会舞刀弄枪。
我把生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她是被我掐醒的。
半夜,有人摸黑趴在了我身上,我没办法呼救,也挣脱不得,唯一能碰到的,只有她。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船舱里那样昏暗,她应该是看不见的。
可是,她杀人的手是那样稳,我看见,那双手,被烛火的烛光勾勒出细细的轮廓,按在男人肥厚的脖颈上。甚至连她手上的指甲的反光,我也瞧得一清二楚。
我看见了她的眼,冷静无比,一点迷茫都没有。
她早就醒了。
她知道一切。
我脑子里一片眩晕,恨不得自己已经死了。
但死的不是我,是那个人。
我们俩那样静静地看着对方,直到外面乱了起来。
这艘船,遇到了别的船,打了起来。
她要走,我抓住她的衣角,她没能丢下我。
我以为我得救了。
但是没有,我和她又被抓了,是抓了这群拍花子的人,那船的主人,是个笑眯眯的年轻男子,应该是年轻的,他面容很年轻,但头发已经白了。他笑着说,真是运气,恰好缺几个探路的。
我们被一起丢进了古墓里。
所有人都死了。
如果那是我和她的归宿,也挺好的。
她说,她那天,终于和我开口说话。
她说,这机关,她带着我走不脱,她会回来救我。
我不信,我一点都不信。
可是我留不住她。
我只能信她。
她果然没回来,我一个人,在不见天日的古墓里,呆了很久,周围是死去的尸体,耳朵里,是蛇虫爬过的声音。
我恨她。
她让我堕入了无边地狱,茹毛饮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她该走的时候,掐死我。
而不是让我在这黑暗里,一点一点,受尽寒冷饥饿窒息而亡。
我没死,我被白发男人救了出来。
他说,看走眼了,没想到,里面还有这样的人,居然能走脱这古墓,可惜,那条路一走出去,便会被断龙石封死。那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孤独之路。
他在这里寻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心情很好地把我也带了出去。
他说,我可以入他门下,之后,想干什么都可以。
我很久之后,问他当时为什么要救我。
他说,他这一生,最爱锄强扶弱,上风总不能让一个人占去,这世上不公平的事那么多,总要让弱者也能活下去,报一报心里的怨念。
我不信,这老东西,生平最爱的就是兄弟倪墙,亲朋反目,善人作恶,他只是想看我,杀了她。
我进了浮云阁,成了少阁主。
再回临越的时候,很多事都不一样了。
她变了,昭昱。
璟翎皓月,昭耀晃昱。
这不是她。
她一点都不记得我了。
是装出来的么,她会装么?
我被母亲送给了昭元长公主。
我住在了我的好姑姑的青园里,在所有青园的男子与女子中,我是最貌美的那个。
我会杀了她的。
我的好姑姑。
呼延翎月成亲了。
她居然成亲了!
她忘了她的血海深仇了么!
我不信。
我去见她,她对她的新婚丈夫,很是爱护。
她的眼睛不再冰冷,而是充满爱意。
那个书生,凭什么,能得她这样的对待。
我给她送了贺礼,我希望,那穷乡僻壤的倒霉书生,不要被吓死。在长公主的床帏之中,吓死的驸马爷。
想想就让人高兴。
她不得驸马喜欢,日日挖空心思,求书生喜欢。
活该!
我高兴极了。
老头最近收了两把剑,那是已故安国公和他夫人的剑,说是这剑会唱歌。
他被传言骗了。
我和他打赌,他输了,将剑给我。
他输了,还多给了我一份丹药。
是好东西,我自从习武以来,没有一天身体是痛快的,他这药,极好,适合我用。
我问他哪来的,他笑了笑,说一直很看重我,我比薛雪墙强多了。
听他瞎说。
确实是好药。
郑瑾邝来找我,说是要入浮云阁,郑家一夕家破人亡,他要报仇。
三月三是幌子,来找暗地对郑家动手的人。
他说,昭昱很像他的妹妹,郑瑜乔。
他没有找到凶手。
也许没有凶手,他们一家,只是单纯地死在了海难,死在了海上。
郑瑾邝不信,他又出海去了,他明明才从南海回来。
她居然踩着青楼瓦片,看那些女子怎么讨男人欢心的。
真是,笑死。
我出来见她,撩拨了几句。
我打不过她,但也不能让她好受,我下毒了。
我终于抓住机会,能弄她了。
以往只是在母亲和姑姑耳边煽风点火,只能毁了她名声,并无什么大事。
现在,我可以,拿住她了。
她那个侍女啊,看着聪明,实际愚蠢。
她自己就不聪明,难怪被背叛!
周焱想审她,周焱这个人,是条好狗,却也怕人。
他哪能审的了她,还不是让我把人全须全尾地送出去。
这些年,她可真没白吃,怪重的。
老头说,杀人先诛心。
我不杀她,我先诛心。
我母亲来找我了,不是昭阳长公主,是我的亲生母亲。
她没有亲自来,她让他的小儿子,来见我。北静侯府祖传的霜叶剑横着我肩头,他笑着说,你就是我那认贼做母的废物哥哥。
我的亲生母亲并非奴隶,她是远在北方千雪之山里的圣女,是江湖中最神秘的奉天神宫的主人。
我的父亲,爱她,追随她,从临越到千雪,在那冰天雪地的国度,重新安了一个家,生下了一个孩子。
他叫彭熹。
呵,
我宁愿他们死了。
我真的以为,她被软禁在皇宫里,怎么蹦跶地这么远。
我总有一天,要杀了薛雪墙!
怎么会这样,这个人,怎么一天一个样子。
妙法,那是什么。
世上还有这样的东西。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也无怖。
妙法。
她对我,对旁人,那一切的情感,都是源自妙法么。
如果没有妙法呢。
真强啊。
呼延翎月,你这样强,弱点又这样明显,难怪他们都想拿住你。
我也想,呼延翎月,做谁的刀不是做,做我的刀。
我好像,了解她的一生。
她说,她因我生情,却因孟淮潜断情。
她不懂情,她一点都不懂。
情意真的受那妙法所控么。
那没有妙法的时候,她那样信赖我,关心我,保护我,都是假的么。
难道只有对孟淮潜的感情才是真的么。
她真的一点都不懂。
但是我懂了,我对她,生了情。
这情意,肮脏无比,像是泥潭中的淤泥一样恶臭。我这样的人,早就不见阳光的人,堕入黑暗的人,却执意去攀附她,染指光明。
她终于报了仇,我从湖底捞起她的时候,就知道,呼延翎月,这位能杀死大靖第三的顶尖高手已经死了,她和文世崇,同归于尽了。
之后的她,果不其然,她像是了却了人生一样,懒懒散散地,躺在那里暮气沉沉。
老头说,她是难得一见的好根骨,好心性,原是能入圣的人,落得武功全失的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我说,我要帮她。
帮她,入圣。
老头说神仙丸只是一时的,做不了一世,他打量我很久,疑惑我怎么这样好心。
我说,这很奇怪么,我爱上了她。
爱情,能改变一个人的心性么。
老头这辈子无爱无恨,只有一颗玩心,他不懂。
所以看不懂我。
游子意,不能让任何人看懂他。
我说出了我第一个条件,杀死薛雪墙。
她杀了薛雪墙,也吃下了神仙丸。
我不知道她是否入圣,她回来时,依旧是那样无悲无喜的模样。
连薛雪墙死去的消息,都没有使我快活。
我失算了。
我......想见她笑,想见她怒,想见她......不是这样。
昭元姑姑,也没逃过这次的永州案,更别提我那看似雍容实则疯癫的母亲。
母亲说,她早该掐死我。
我说,你舍得,你的好姐姐,我的好姑姑,她可舍不得。
昭元姑姑说,她早看出我的异心,却没想到在我这阴沟里翻了船。
听听她说的什么话,死到临头的人了。
我确实不干净,但我只是毁了她的青园啊。要她的命的,不止是我,还有金銮宝殿的那位皇储殿下呢。
他对姑姑,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呢。
应该说,这一切的一切,都少不了他的谋算。
而我,只不过是顺势而为。
郑瑾邝又要出海了,我躲着奉天宫和楚老二,也随他一起去了。想着少沾染点麻烦,这局势这样乱,我再回来的时候,该换了天了。
我再回来的时候,恍如隔世。
我再次踏上大靖土地的时候,就收到了消息。
圣人宾天,皇储即位,
昭昱长公主,自愿为国祈福,落发出家,终身在大皇觉寺祈祷国运昌隆。
这是我从没有想过的结局。
我不认这个结局。
孟淮潜不敢做的事,不屑做的事,我敢做。
我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我敢置名声性命于脑后,我敢在佛门重地诱她惑她,引她出世,堕入凡尘,坠向地狱。
她再也不能修佛了。
她的心,乱了。
她的道,断了。
怎么能不高兴呢。
那段日子,是我过得最快活的日子。
我几乎真的以为,我和她,就是一对普通的夫妻,在临越经营着一家临江仙的酒楼。
楚老二这个人,真是天生的皇帝。
他爹不是他对手,沐清明那个人,自恃聪明,也没玩过他,那仙山上修道的准仙人,居然也用身躯填了他的成帝之路,收复了失落的故土。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这天下,四海臣服,这江湖,莫敢不从。
他的眼里,容不得一点点沙子。
我的身体越来越冷了,我这才知道,随着我的功力日益加深,那股阴寒也在慢慢腐蚀我的身体,玉髓汤的效力,几乎不起什么作用了。
我寻了许多法子,都没有用处。
我不得已,求了母亲。
她说,有现成的药在我身边。
她让我去问文三小姐。
那坐在神女下首的貌美妇人对我笑道,旧时单寒候也是这样,日日喊冷,后来寻了一处好方子,不但功力精进,也讨她父亲的欢心。那方子,原是藏在密室里,后来被沐十一郎拿去了,后来随着沐十一郎仙去,那方子,也下落不明了。
她虽知道主药,却不能告诉我。
江湖里有个地方,却是能告诉我的。
天机好动,时变不周。
天机阁。
让沐清明这样的人,死死捂住的方子,原来是这样,什么神兵,不过是拿人命在填。我终于知道,文世崇那身边的诡异人偶是什么。
我也终于知道,治疗我的药是什么。
单寒候和文世崇,一人取血肉滋养自身,一人拿筋骨炼制神兵,当真是,呵,以人为药,呵,这样的罔论人常,这样的荒唐。
什么药能比过,超凡入圣的她呢。
她那一身阳气澎湃的血肉筋骨,不止是那些个采阳补阴的江湖妖女,不止是炼制神兵的文世崇,我也,我也抵制不了。
我想了许多许多,我想说,只拿一点点,就一点点血,她不会死的。
我忍住了。
那年的冬天,很长很长,很冷很冷。
我捧着她一不小心被针扎破的手指,慢慢吮吸着,一瞬间,阳光照在我身上。
呼延翎月,我这样的人,你不该留在我身边。
我是很久之后,才明白,原来,天下第一的天机阁,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是朝廷的秘阁了。
或者,一直都是。
那时候,我这样不人不鬼,已经过了三年。
她是那样聪明的人啊。
佛祖割肉饲鹰 ,她于我,正是如此。
可是恶鬼的胃口,是会被越喂越大的。
母亲说,她可以帮我,一劳永逸。
翎月有妙法玲珑心,那心,蕴含着她的血肉精气,是至阳之阳。
她能帮我移花接木,让这一身至阳至刚的内力,为我所用,将我体内的阴寒洗刷殆尽,重获新生。
我问母亲,她想要什么。
母亲说,彭熹,失明了。
翎月的眼,是仙人所赠,破妄勘情,于他有大俾益。
我不会同意的。
奉天神宫的高手开始围攻我们。
他们不是翎月的对手,我不是他们的对手。
我像是一匹饿了许多天的野狼,在她负伤的时候,没有去保护她,而是奔向她散落的血肉。
我终于,背叛了自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