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歌行（怨歌行 后传）》飞樱

43、四二

　　夕阳之下，大都街头，一片繁华。城门大开着，进出的人群熙熙攘攘。

　　一位身穿淡青衣衫的年轻男子随着人流，在城门口停下接受盘查。在排队的空档，他好似忽然看见了什么，走出队伍，加入城墙脚下那围成一群的人们。

　　他仰首，在城门边的墙上，看到了一张布告。照例，是写着“悬赏捉拿前朝余孽赵夕雍”，下面标着他曾经的身份——宋朝宗室子，枢密都承旨，最有可能继位为宋帝之人……并详尽描述着他的长相特征：“此人面相极凶狠，性格暴虐无状。眉直而浓，眼似铜铃，鼻如悬胆，肤黑而糙，身壮而长，面上常带杀气……”

　　他忽然愣住。

　　这……说的当真是他么？还是……那些鞑子臆想出来的形象？这些形容，与他的面貌，何止相差了十万八千里！鞑子若是按图索骥，恐怕这一生也不会得手。他正思忖，就听旁边几人闲聊道：“嗤！宋室果真无人，怎能将天命系于这般人手？难怪抵挡不住……”

　　“但这面貌难道就没有分毫偏差么？按理说，若要继位为帝之人，总应龙姿凤表，举止不俗才是！难道那宋室当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要仰赖这般面相凶恶之人？”

　　“呔！莫乱说。这图形据说正是厓山之战前，曾出使宋营的韩大人绘成；那描述也是据他所形容的而拟定，怎会有假？”

　　韩夙？韩夙！赵夕雍心下大愕。怎么会是他？韩夙不是清清楚楚见过他的吗？不是对他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置他于死地的吗？难道韩夙竟会将一个如此切齿痛恨之人的面容长相都记错？

　　“原来，他终究也行了一次善念呵……是想要补偿前世所犯的罪孽么？”

　　一个极低极轻的声音忽尔在喧嚷中钻入他的耳中。那声音无比熟悉，也无比清晰。他惊跳起来，四下环顾，却不见那声音的主人。

　　城门口守卫的兵士不耐烦地前来驱赶围观布告的人们。“都不要在此过久停留！城里各处也贴有相同的布告，想看的话进了城再说！”他将手中长枪倒过来，以枪杆搠着几个动作稍慢的人。“没看到此处已挤满了人么？你们这些刁民难道是想制造更大的混乱不成？手脚快些！都去排队！”

　　一位老者腿脚不俐落，后背上早已挨了一记。虽不甚疼痛，却也搠得向前一个踉跄。幸而身旁伸过来一只年轻而有力的手臂，及时挽扶住老者的跌势。

　　赵夕雍将那老者扶着站稳，方转过头来，目光湛然地直视着那守门的兵士。微风拂动他青袍的下襟，他的气度隐然卓而不凡，现场一时间忽然安静下来。

　　那守门兵士见此，一腔嚣张气焰转移了目标，骤然将枪杆往前一送，顶在那年轻男子的胸口处，冷笑道：“还有胆为别人强出头？小子，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看你的打扮，分明是个汉人！我看，说不定就是从南方逃来的！”他向着墙上的布告一抬下巴，“你看见这布告了罢？你见过他吗？”

　　赵夕雍镇静地直视着那兵士，又转头看了一眼那张画像，忽尔微笑起来。

　　“大哥莫非是指那张画像上的人？我不曾见过。”他不卑不亢地说道。

　　那兵士怀疑地看着他，似是想找个藉口拿住他的短处，好惩罚他一顿。但赵夕雍的神情非常平静，一丝惊慌心虚也无；他的态度无比坦荡，使那兵士更加恼火：他虽只是个回回，但地位总高过汉人，而面前这个卑贱的汉人，居然气势如此居高临下，仿佛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不曾见过？”那兵士冷哼，竟是存心找茬了。“那么，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欲往何处？为何事入城？”

　　赵夕雍一怔，缓眉略想了想，仿佛心里有了什么计较，脸上逐渐展开一个温煦的笑意。

　　“我么？……我姓曹，名彦士。故乡乃是谯县……”他慢慢说着，眼角余光忽然映出城门内的角落阴影里，露出半幅熟悉的白裙裙角。他展颜微笑了。

　　“此番欲往京城，乃是追寻结发妻的下落。”

　　他的语气很温柔，他的目光却很坚定，直直穿越了面前挤拥的人群，投向那处阴影里的半幅裙裾。今日的风略有些强，却将遮蔽阳光的云都吹散。那片阴影一瞬间缩小许多，他可以看得清阴影里那双如湖水般澄澈见底的美丽眼眸。

　　“无论天涯海角，我总是会寻着她的。因为战乱变故之前，她就对我说过：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那双眼眸的主人听到他温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然震了一震，有丝仓卒地转头便走。

　　他想跟上她，然而那守门的兵士依旧拦阻在他面前不让他通过。他只能提高了声音，对着那个纤瘦的背影朗声说道：“我记得了，而且，一辈子，两辈子，生生世世……都不会忘。即使我一时间没有记起来，这一生，我终有一日记起：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