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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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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夕雍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直坠落、坠落……无止尽地坠落下去。他微皱起了双眉,准备迎接那将会夺去他生命的、与地面狠狠的一次撞击——却发觉自己的坠势忽然猛敛,自己的身体撞到了一大丛类似树冠的东西。
他在那仿佛厚重得像数面大网的树冠间继续掉落、又碰到树枝弹起,这样连续碰撞数回之后,他的身体终于被那树冠所挡住。一大丛繁密茂盛的枝叶,因为他的坠落碰撞,而在暗夜里簌簌地响着。
他有好一段时间无法出声。他感觉那些枝桠将他的身体划得到处是伤,他胸口的旧伤更是撕裂得更严重了,涌出鲜血,火辣辣地痛着。然后那黑衣人自崖上轻飘飘地落下,竟然就站在他身边的一根树枝上,俯首注视着他,却并不是检视他的伤、也不是确定他的生死,只是那样没有表情地,淡漠看着他。
他蠕动双唇,却吐不出一个字。那黑衣人眼中寒芒倏敛,只手将他一抓,双脚用力一蹬,他们两人已重上了崖顶。
赵夕雍被那黑衣人往地上一丢,跌在地上不住地剧烈咳嗽,喉头一甜,咳出一口鲜血。他双手屈起,以肘抵地,几乎将脸埋到地上的沙土里去,痛苦得睁不开眼、呼吸不畅。那阵剧烈的咳嗽彻底夺去了他最后一丝气力,他以额抵着地面,半天动弹不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当他终于蓄足了气力慢慢抬首时,随着他视线的上扬,一双熟悉的绣鞋映入他的眼帘。他陡然一惊,猛地一仰头,看见韩轻舞那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衬着那倾城却漠然的容颜神情,居高临下地俯望着他。
他心口突然涌起一阵激动和狂喜,他再也顾不得其它,一手撑地,慢慢站起来,伸手去触碰她的肩头、她的手臂、她的身体。
他碰到了她的肩,有丝冰冰凉凉的,却毫无疑问没有了冰的触感,纤瘦而柔软。他心中一喜,想要摸摸她的脸,碰一碰那颗先前凝结在她眼下的冰泪;但他不敢,他震栗着、颤抖着手,仿佛她是个易碎的瓷娃娃。
“轻舞……回雪?”他终于冲口而出地这样唤着她,鼻间为之一酸。但她没有丝毫的表示,没有喜悦、没有悲伤、没有怨恼、也没有感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双大眼睛凝视着他的容颜。
“回雪?”他着慌起来了,恐惧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他多怕这站在自己面前的她,只是一个月色幻化的影儿、一座坚冰做成的雕像呵!但她终于有了动作,却是立刻把自己的头偏向一边,躲开了他探寻的手。
“谢谢你救我。”她终于开口了,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清琅琅,如泉水琤琮。但那语气却完全不似生离死别、历劫重逢之后的喜悦;而只是平淡,慑人心神的平淡。
“今后……你要好好活着,我不想再亲眼见你辜负我一次了。”
他没听出那声音里的冷淡,径自脸上漾着一个笑容地拼命点头,还疑惑着她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放过了他,甚至没有质询他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使她失望。
她静静一笑,从他掌心抽回了自己的双手,毫不留恋地转身便走。
他终于觉察出一丝不对劲,慌忙大步奔到她身前挡住她的去路,沉声问道:“你……要去哪里?”
她没诧异,只是对他展颜一笑。“不关你的事。”语气是十足的轻描淡写。
他的心往下猛地一沉,脸色倏然刷白,提高声音问道:“为何不关我的事?难道我们不是一起走,一起去某个地方?”
她闻言竟然无声地大笑起来。虽然没有笑出任何声音,但那唇边绽放的笑容太灿烂也太刺眼,使他皱起了俊挺的两眉。
她的笑容一收,正色说道:“我们前世本就无缘,今生……更是无份;为何我们要一起去某个地方?”她凝神望着他焦灼的脸、忧愁的眉、紧抿的薄唇,不禁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轻道:“夕雍……彦士,你这又是何苦?何苦?”
这句话瞬间击破他的心门,他头上仿若响了个炸雷般,踉跄倒退了半步,惨白着一张脸颤声问道:“回雪,你不肯原谅我?你不肯和我一起走?”
她叹息,怜悯地主动伸手抚着他下巴上冒出的短短胡渣。“和我在一起,你将永远不再是你了,这样你也愿意么?”她心里微微一痛着,想起他们那无缘相守的前世,他夺门而去、从此走向死亡之途的时候,对她所说的话。
既然在一起只会彼此重重伤害,何不忍痛割爱,各奔前程?只要他们彼此心里明白对方的心意就好,天涯海角,总归还是与这个自己最爱最爱着的人在同一片澄空之下,知道那个人生活得很好……这就够了。她求了一千年,受尽了火焚冰冻之苦,还险些化为磐石,求的……也不过就是这一刻、这一句话吧。
可是她低估了他深藏的感情。她本以为他爱她,并没有她爱他那么多;所以他不会尽力阻拦她走。他们为了证明彼此对自己的爱,已经遍体鳞伤,他们还有多少气力、多少时光,能舍得这样一再虚掷一再耗尽?
“别冲动地否决我,彦士。”她再说,眼神里涌上了悲伤的恋慕。“我没有气力再爱你了……我追寻了一千年,够了。为你,我付出了一切,我山穷水尽,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再给予你的东西……”
“‘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他急切地打断她,殷殷地望着她,祈求地说道:“你说过的,你不能在我开始要相信这一切的时候,你却离开了……我不能让你就这样走掉,我们已经浪费了一千年的时光,难道这还不够吗?”
她怔怔地看着他,半晌突然摇头哂笑,双手捧起他满是尘灰和血污的脸,用自己的衣袖仔细地替他清理着。他就那样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屏息地任凭她纤纤十指在他容颜上温柔拂拭。
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温柔的目光凝注着她,屏息地等着她下面的话。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她的语气幽幽而尽,有那么一瞬,她只是垂着视线,默默望着他胸前那被血濡湿了一片的衣襟;而后她深深叹息一声,勇敢地抬起头来望着他。
“珍重,彦士。”她微微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欲绕开他离去。“我并不是对你失望,也不是对自己的爱失望;我只是……对这种盲目的等待,太失望了。”
他心下震撼,却身形一晃,飞步又拦在她面前。“我……我不能请求你的原谅,回雪……但是我不能让你就这么离开。假使你今日一定要离开的话,只、只有两个选择——”他鼓起勇气,重整自尊,提高了声音。
“第一,和我一起走;第二……”他自腰间取出入了鞘的短剑,交到她掌心,语气坚定地说:“你先杀了我,然后自己再离开!”
她一震,拿着短剑的手抖了一下。但她突地又敛起眉,轻笑一声道:“彦士,你这是在孤注一掷地放手一搏吗?赌我会不会自毁誓言离开,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地留下来?”
她再低低笑开,视线望住他那血已浸透的衣襟。“你真够狠,彦士……”她切切低喃,音调里有抹惆怅。
“还是和从前一样,总把难选择的问题丢给我……”她抿唇淡笑,语气里带了丝苦涩、又似是纵容。“你真的一点都没有长进啊,陛下?”她玩笑般地说道,突如其来地面容一凝。
“真不巧,我也丝毫没有长进呢,陛下。”
她忽尔冷声一嗤,在他震愕之间,那柄带着鞘的短剑已然在她掌心里一翻,带鞘的剑尖直刺他的胸口。那剑鞘的尖端正正抵在他心脏部位,却巧妙地避开了他的伤处;她用的手劲也恰到好处,刚刚好让他感受到一点压迫感,却不觉疼痛。
她倾身逼近了他脸,微笑着低声说:“我也和从前一样,不需要太多犹豫着瞻前顾后,就能做出选择——”她手上微微加了点力,蓦地展颜灿烂而笑,那笑容眩目得使他有点心神恍惚。
“我杀了你的心了,陛下。”她低喃,笑容轻浅而冰凉。“现在,可以让我走了吗?”
他的全身倏然失温,从头到脚寒彻肺腑。他的心中吶喊着:不能放开她,不能让她就这么走掉了呵,放走了她,你也不会快乐的——可是他的身体做了与自己心意相违背的举动,他颓然地垮下了肩、垂下了头,那剑鞘似乎确已击碎了他的心脏,他感觉不到自己心脏充满爱与期待的跳动了。
他默默地侧过身为她让开一条路,愁苦的眼神追随着她的身影不肯稍离。但是他没有再挽留她,他只是那么悲伤地凝视着她的脸,静静地等待着她离去的那一刻来临——那也宣告了他世界的倾覆,那绵延千年的矛盾的热情,在这一霎,如风般消散。
她微微有点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不敢相信他真的肯就此放她走了。但这一眼看去,却让她正正看到了他俊颜里的黯然神伤,那抹绝望是这么的明显,明显得使她的心不由自主地震动了。
可是她仍然没有回头。她只是强压下了胸中那抹震愕的情绪,微微向他一颔首,竟然真的大步向远方走去。
小柳儿虽然对事态的发展大出所料,但吃惊之下,还是忠心耿耿地紧跟主子身后而去;只是在离开之前,对伫立原地、满面哀伤的赵夕雍投下同情的一瞥。
而韩轻舞——或者,她只是一千年前的那个“司马回雪”,毫无改变、却已带着一颗疲倦而失去勇气的心的倾国美人——却未曾回顾,自高崖之巅一路寻径下山,在山脚下却有丝犹疑不定地驻足,似是考虑着往海上走、还是往陆地上去。
借着西沉的最后一抹月色,她迅速地一偏头。看起来仿佛只是为了自己的方向而伤脑筋的偶然举动,但她眼里却升起一抹很淡很淡的诧异。
她忽尔又大步向前走,去的却是陆地那一端的方向——显然,她不打算回到那个他们曾经藏身的小岛,而宁可冒着被人认出报官的风险,往那片此刻已改换了主宰的大好河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