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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楔子

      竹杖、芒鞋、蓑衣、斗笠,在傍晚的雨中踽踽独行,虽雨势渐急,却始终不急不忙,神态洒然。闪电划过,照亮了半掩在斗笠下的脸,惊鸿一瞥,如诗如画。

      容襄一手持笔,一手凭窗,望着山下小路上的行人,似已魂游天外。

      单单从容襄的背影看,锦衣玉冠,身形修长,姿态娴雅,凭窗远眺雨中行人出神的模样足可入画,只可惜他嘴里偏偏叼个酒杯,脸上还有一大块明显刚刚蹭上去而不自觉的墨迹。

      人说李太白斗酒诗百篇,他巴巴到娘亲处讨来据说最好喝又最不醉人的梅子酒,喝了足足大半翁,喝到再也喝不下,一句诗也没憋出来。也有人说美景当前自然诗兴勃发,可是他在这长安城外最有名的终南山上景致最好的湘泉山庄已住了个把月了,美景自然看了无数,依旧片句未得。

      如今看着外头的路人,容襄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做不出诗,只是因为不曾见到可激发诗兴的美人。

      想到便做,他撇开酒杯和毛笔,拍手叫:“武夷!”一青衣小侍应声而入,躬身一揖,笑嘻嘻道:“小郎君唤武夷何事?”容襄道:“山下此时有个冒雨行者,我瞅着器宇不凡,颇想结交一二,你给我请来。”

      武夷神色立时大为紧张:“小郎君,这可不成,给侯爷晓得了,武夷非被活活打死不可。”

      容襄撇嘴道:“外头那人可是男子,我请来也就诗酒结交,还能怎的。”

      武夷不信:“武夷觉得吧,在小郎君这里,便是男子也不大安全,不过话说回来,小郎君怎么忽然生了这个念想,莫不是甚时候看了甚不好的书?”

      容襄一把抓起手边的砚台摔过去,怒道:“放屁,我看的哪一本书不是你弄来的,有甚么书,你会不晓得?莫非你手里私藏着什么好本子,悄没声收着,不让我知道?”

      砚台准头实在偏得厉害,武夷便晓得容襄并非真怒,却依旧装模做样扑通跪下,连连叩头,没口子道:“武夷不敢,武夷不敢。”旋即又补了一句问:“可是小郎君没看甚书,为甚忽然对男子起了兴趣?”

      容襄气个半死,将案头的子冈玉壶、薛涛香笺一径乱丢,道:“滚滚滚,只叫你去请人,请不来,家法伺候!”

      武夷只得诺诺退下,出了屋子,自言自语愁道:“却叫我用甚么名头去请人?总不成和那人说晋城公主家的小郎君请他吃酒罢,会吓死人的。”声音甚大,叫屋子里的容襄听得清清楚楚,容襄更气,隔着门大吼:“敢把我的身份泄露半个字,我割了你的卵子送宫里伺候我姐姐去!”

      武夷这下当真吓住了,再不敢淘气,捉把油纸伞,换上钉鞋,一溜烟跑下了山。也不晓得他用了甚么手段,竟当真将那冒雨赶路的人请了来,只是来者神情僵硬,显见得不情愿。

      容襄也不计较,见武夷已伺候着此人摘掉斗笠,脱了蓑衣,露出一张因雨地里行走,冻得微微发红却越发显得唇红齿白的漂亮面孔,原先只是远眺,如今灯下看,只觉分外赏心悦目,便笑道:“在下冒昧,不敢请问客人高姓?”

      那人板着脸,道:“贵仆道贵山庄规矩大,不准夜间在附近行走,小可无奈借贵地歇息一宿,明日便行,既然匆匆一晤,何必要问姓名?”

      容襄给噎得一愣,才晓得武夷是找了这么个滥借口,也只有硬着头皮答道:“这个……本地确实有这么个规矩,这个……夜间是不能赶路的,此时已近酉时,入夜前,客人也翻不过山去,前头也无宿头,因此便自作主张,请客人来歇息一宿,正所谓下雨天留客,客人何妨放开心怀,宾主尽欢,岂不快哉?”

      这边说这话,那边武夷已手脚麻利地带人将里外大门一一落锁,那人身在屋檐下,只得答道:“小可姓萧,单名一个易字。不敢惊扰贵府上下,得蒙檐下收留一晚,足感盛情。”却不问容襄。

      容襄丝毫不恼,笑道:“竟当真巧了,在下也姓萧,单名一个瑟字,可见你我有缘,不好生吃杯酒,对不起老天爷下的这场好雨。”说罢,不由分说吩咐摆宴,便伸手来拉萧易的手。萧易眉头微皱,手一沉,顺手自腰间包袱里摸出一套干爽的鞋袜,道:“不劳吃酒,但借个地方,换了鞋袜足矣。”

      萧易模样再好看,他的脚只怕也没甚好摸,何况鞋袜?容襄忙不迭地收回手,笑道:“这个容易,来人!伺候贵客更衣!”

      容襄素来是个胆大包天的脾气,这萧易从头到尾只不冷不热的应酬他几句,酒菜一口未动,就借口赶路疲累歇息去了,他连美人衣角都未能沾到,哪里肯罢休,待萧易走了,便拉过武夷低低说了几句。

      武夷不等容襄说完,已告饶道:“小郎君,饶了武夷罢,这事武夷可绝不敢做,若给人晓得了,武夷定会被侯爷剥了皮。”

      容襄撇嘴:“他是个男子,出了这等事,哪里有脸出去说?说了也没人信。”

      武夷百般不愿,禁不住容襄死磨硬泡,终于抹着泪去安排了。

      那边,萧易已将这间豪华的出奇的房间彻底检查了一圈,虽然全无异状,还是将床帐和外间的熏香俱熄了,才干啃了两个面饼,开窗接了半盏雨水吃了,才要和衣睡下,却听方才那小厮敲门道:“贵客开门,小的送热汤来给贵客净面。”

      萧易虽对武夷强请他来山庄这桩事心存不满,但也晓得武夷必是受命而为,须怪他不得,便压下一肚子的不耐烦,扬声道:“有劳贵管事送汤,在下已歇下了,贵管事请回罢!”

      武夷哪里肯罢休,不依不饶敲门道:“适才贵客雨中行走,鞋袜裤脚俱沾染泥污,还是洗了舒服。”

      萧易举起脚看了看,适才换鞋袜时虽然尽力擦了,裤脚确实还留着不少泥点,再看看身下崭新鲜亮温软丝滑香喷喷的被褥,明白了武夷的为难之处。

      打开房门,果然见武夷领着两个小童,捧着热汤木桶胰子布巾等物,那拎着汤壶的童子双手使劲,勉力站直,身形颤颤巍巍,面色涨得通红,显然已不胜重负。

      萧易连忙将门大开,接过两尺高的汤壶,顺手拎进屋放在地上,口中连声道:“有劳!有劳!”

      武夷又陪笑,耐心问:“贵客可要人伺候沐浴?”“可要搓背?”“热汤里喜欢放甚么香花?”“吃茶要淡些还是浓些呢?”“可要添被褥?”……不一而足。

      萧易谢了又谢,废了半天口舌,总算重新关上门,耳根清净,可也再没了半分睡意。回头看新箍的松木桶中热气蒸腾而上,带着馥郁的松木清香,着实诱人。说实话这样冷风冷雨走了大半天,他也确实想好生洗一洗,眼见热水都抬到屋子里了,犹豫再三,伸手试了试水温,简直不能更合适,不死心,又拿遇毒便变色的宝贝赑屃珠丢进去,眼看全无异状,终于收好赑屃珠脱了衣服,泡了进去。

      水温略略有些高,整个人泡进去,只觉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他忍不住舒服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享受片刻久违的奢侈感觉。

      不过毕竟心里有事,如此舒舒服服泡汤,心思却没停,越想越奇怪,只觉此间主人行事蹊跷,不晓得是甚么路数,他撩水擦了把脸,放松片刻后又重新拾起戒心,狠狠心按住桶沿跳了出来,拿布巾擦干身子,打开自家包裹,取一套半新不旧的贴身衣裤穿了,又将包袱系回腰间,才要重新上床,忽然心生异感,悄没声摸到床角,抓住床帐用力掀开,果见内侧床板微不可察的动了动。萧易立时大喝一声“贼子哪里走!”一掌劈下,床板应声翻开,露出个小门,里面却只有寸许空间,空空荡荡甚么都没有。

      萧易大为奇怪,大富之家,在床上做些机关毫不出奇,可是这机关若无人操控,总不能自动,如今机关背后地方如此之小,人又在哪里呢?他匆匆套上外衫,摸出包袱中的短刀,反手持了,伸进小门四处敲了敲,只觉声音沉闷,显然是实心的,却不气馁,又用刀尖在小门后各处缝隙撬了一阵,依然毫无所得。他盯着小门,思考片刻,一把掀起了厚重柔软的被褥。

      被褥下面,果然另有个机关。

      先前那个设计也算精巧的小门竟只是个障眼法。

      萧易冷笑,仗着本领,丝毫无惧,伸手拉住机关用力一拉,只觉手上先是一紧,旋即一松,然后,整整一面床侧板毫无预兆的扑面拍了下来。

      萧易大吃一惊,慌忙跳开,再然后,还不等他看清床板倒下后面出现了什么,已听到一阵刺耳之极的尖叫:“啊!!!!有贼人!!!!!有贼人偷看我洗澡!!!!!”

      萧易定睛看去,面前便是光溜溜的容襄缩在半人高的浴桶里,拍打着热水,正在歇斯底里地尖叫。

      为什么床板背后竟然是另外一间屋子?

      为什么作为此间主人的容襄卧房会与客房一墙之隔?不对,根本是一榻之隔。

      容襄既然在老老实实洗澡,为什么方才萧易会听到床板异响?

      这些统统都是疑点,可是在容襄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怜巴巴的控诉中,萧易只觉头大如斗,再说这些,竟仿佛是狡辩了,只得默默地听着容襄的指责。脑中却总也忘不掉方才那一幕:水气蒸腾中,白生生的身子,乌黑蜿蜒的长发,红润润的双唇,一双惊恐的眼睛睁得老大,晶莹湿润,可怜可悯之状,宛若处子。

      这少年,错而生为男儿身。

      容襄已穿好了衣服,一身宽大的白色袍子,头发披散,坐在桌面冗自默默垂泪。萧易简直服了,人都说女人是水做的,这自称叫萧瑟的少年怎么也如此能哭!哭了一宿还不停!可是心中毕竟有事,虽然不忍,咬咬牙还是开口道:“在下孟浪,多有得罪,然身负十万火急的要务,不得不先行告辞,万望郎君体谅!待他处事了,必回来负荆请罪,是杀是剐,萧易绝无二话。”

      容襄眨着一双哭得红彤彤水汪汪的眼睛抬头,似乎完全听不明白,一脸懵懂地望着萧易。

      萧易硬着头皮又重复了一遍。

      容襄摇头,拿帕子抹抹眼角的泪,结果眨眼间眼泪扑簌簌又落下来:“我又不晓得你是哪里人士,这一走,却又去哪里找你去?岂不是白白吃了这番委屈?”

      萧易略一沉思,伸手扯下颈上的红线,上头系着个莹白温润的玉玦,小巧精致,放在桌上,道:“此是家母遗物,万不敢失,且留在这里做个信物,短则三月长则半年,萧某定上门领罚。”

      容襄委委屈屈拿起玉玦攥在手心,似乎万般不得已地点了点头,声如蚊呐,道:“快去快回,我会等你的。”

      萧易只觉这句话十二万分的别扭,但事有紧急,今番已为这桩荒唐事在此地淹留大半日,再不赶路,只怕就要耽误要务,好容易得了容襄的允可,不及细想,便一躬到地,匆匆告别而去。

      萧易前脚出门,容襄后脚就收了泪,丢开泡透姜汁的手帕,另换洁净帕子擦干净脸,擤了鼻涕,才重新拿起玉玦细细端详,口中笑嘻嘻问道:“我演技如何?”

      武夷大为叹服:“小郎君果然天才,演甚么是甚么,只是为甚要做这一出戏?就为给那人看光身子?”

      容襄抬脚就踹,怒道:“蠢!这人一身武艺,人又机警,我手里就你寻摸来那几样破烂玩意,哪个有把握留下他?自然要别辟蹊径。”他摩挲着手中光滑的玉玦,笑道:“要留下人,就得留住他的心,留不住他的心,好歹先留住他的东西。信物在我手中,不信他不回来。只要肯回来,我就有本事让他再走不脱,迟早入我彀中。”

      得意完了,才举起玉玦,歪着头,带着几分疑惑,道:“只是这人姓萧,为甚会有李家的信物?李家甚么时候有人嫁到萧姓人家过?”

      武夷全然听不懂,挠挠头,答道:“大概是多年前的事儿?因此小郎君不晓得?”

      容襄摇头,却也知和武夷说这个等于对牛弹琴,便将玉玦贴身藏了,不再提。

      萧易出门一路急赶,翻过山到了下个镇子便买了匹马代步,可是今春多雨,便是官道也竟日里泥泞不堪,这让萧易的行路变得分外艰难,马匹常常陷进泥里拔脚不得,逼不得已只得又弃了马,索性仗着功夫攀岩走壁,不避艰险,只挑小路行走,两个月多月路途下来,好好一个俊秀后生居然硬生生混作个小贼模样,好容易赶到太原城外的河东军驻扎之处,已是双臂露肘,麻鞋欲碎,活脱脱一个肮脏小乞儿,守营的兵丁哪里肯让他进去?萧易又不能对个守门的尽说真相,只好尽力求告,终于惹恼了兵士,若非跑得快,几乎招来一顿打。

      萧易自然气个半死,万般后悔出门前竟没想到要带个信物,如今完全没法子证明自己身份,可如何才能面见节帅?无奈之下,只能趁着月黑风高,打算半夜溜进军营,但王忠嗣治军极严,太原重镇里里外外经他经营多年早如铁桶一般,萧易虽然一身功夫,无奈不熟悉路,到底被惊觉的兵士们逼在了角落,耳听得满营当当当震耳欲聋的鸣金示警,眼见得几百支火把明晃晃照着自己的脸,晃的几乎睁不开眼,再有若干根染着血气的长/枪指着周身,他连一动都不敢动,苦笑着对闻讯赶来的一位将军道:“节帅,没想到竟然要这样才能再次见到您,恕小人无礼,现如今没法子给您行礼。”

      来人正是开元二年为国捐躯的骁将、丰安军使王海宾之子王忠嗣。王海宾阵亡后,皇帝怜其幼子失怙,将其子王训收为假子养在宫中,更赐名忠嗣。王忠嗣少年成名,勇猛刚毅,智勇双全,为当世名将,此时已近不惑,身材高大,眉目爽朗,面上虽有多年边境征战留下来的风霜之色,仍不掩其俊秀。

      王忠嗣本已歇下,为警示惊起,匆匆赶来,原本以为又是奚人奸细前来探营,此时听着萧易口音却是一口再标准不过的官话,且分外熟悉,分明是故人,便走近几步借着火光仔细打量了一下萧易的脸,蹙眉道:“是你?怎么弄成这个模样?”

      萧易不敢动,只将手腕一翻,摊手道:“说来话长,节帅,求您先让兄弟们撤了枪,小人这半天一动不敢动,全身都要僵了。”

      王忠嗣挥手道:“此人是我旧识,不是外人,尔等且放手,将这小子带下去梳洗更衣,到我那里问话。”

      众将士轰然听令,不由分手便来捉手捉脚,将萧易拖去井边,打了几桶冰凉的井水兜头浇下,将萧易里里外外浇个透湿,又来剥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袍子,萧易先前晓得理亏,不敢太过挣扎,现在终于忍不住,振臂一挥,将嘻嘻哈哈笑着来剥他衣袍的士兵挥开,冷冷道:“某自己会换衣服,你们走开。”一个身形粗大满脸虬髯的大汉取笑道:“又不是娘们,磨磨叽叽好生不耐烦,岂不是叫节帅久等?”

      萧易乜他一眼,轻蔑道:“某晓得尔等心意,以为好容易捉到个闯营的奸细,偏偏某并非如尔等所想,尔等一场功劳飞了,因此不忿罢了。可笑尔等只要好好跟着节帅征战,何愁没有功劳,偏偏计较这样小事,哼,如此这般,才是女子行径。”

      那大汉大怒,伸手来扳萧易肩头,萧易侧身避过,在那大汉背后顺势推了一把,那大汉立时失去重心,跌跌撞撞向前栽倒,不等众人反应,萧易又伸手抓住大汉背心,低喝一声:“起!”竟将一个百余斤的壮汉硬生生拎起,空中转了半圈,手上用劲,将其轻轻放在地上站稳。

      大汉站在那里目现迷茫,一时未能明白究竟发生了甚么,周围人看得清楚,这萧易不光身手灵活,而且神力惊人,不敢再闹,便三三两两站在远处看。萧易自己脱了袍子,将腰间油布包裹取下,擦干身体,又换上一身自带的麻袍,才有胆大的上前引路道:“小郎君请随某来。”

      萧易暗笑,这称呼变的倒快,明白在这群人面前一味谦恭可不行,必要用气势压倒才能得他们尊敬,便故意挺胸凸肚,大摇大摆跟在那兵士身后走了。

      待进入王忠嗣帅帐,萧易已收起所有故作的轻慢,毫不犹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求节帅救命!”

      王忠嗣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其他人下去。”便亲自下帐,扶起萧易道,“你来此是为了杨慎矜、杨国忠等人联名弹劾皇甫将军和韦尚书之事吧。”

      萧易叩头道:“节帅,李林甫弄权,节帅不会不知,我家大人素有才名,为其所妒久矣,遂将我家大人从转运使明升暗降到刑部尚书。年初皇甫将军石堡城兵败,获罪返京,与我家大人同病相怜,偶有来往而已,却仍为奸相所趁。今春上元佳节,皇甫将军与我家大人于景龙观斋醮时偶遇,遂同游赏灯,奸相便指使二杨进谗言,道我家大人与边将私通,今上为其蒙蔽,竟下旨将二位使君缉拿下狱审讯。”言及此,萧易已眼圈发红,勉强按捺住满腔悲愤,续道,“我家大人年逾半百,怎堪诏狱酷吏折磨?现在奸相又在图谋将太子扯进这件事情,一旦得逞,必是大祸!如今诏狱内外消息不通,我等一筹莫展,思来想去唯有向节帅求救,小人晓得皇甫将军素与节帅不睦,但皇甫将军乃国之柱石,节帅更是铁骨铮铮刚正不阿,不会因私怨置大义于不顾,因此斗胆求告节帅阶下,请您务必想法子救救皇甫将军,救救我家大人!这也是在救太子啊节帅!”语毕,已忍不住哽咽出声。

      王忠嗣温言道:“别急,且先起身。”

      萧易依言起身,眼望着王忠嗣,满脸哀恳之色。

      他是真真切切抱着期望来的。权相李林甫昔年一心要扶寿王李瑁入主东宫,没想到太子之位旁落,耿耿于怀,生怕日后太子报复,因此始终在图谋东宫易主。太子之位本就岌岌可危,且太子只比王忠嗣小五岁,早已成年,皇帝越发对其心怀忌惮,如今李林甫为剪除异己,陷害韦坚与皇甫惟明,并试图牵连东宫,太子危矣!可叹李林甫权倾朝野,皇帝又为其蒙蔽,听之信之,如今有实力解开这个局的,想来想去,唯王忠嗣莫属。

      王忠嗣乃皇帝假子,且军功赫赫,威震边疆,身兼河东、朔方两镇节度,拜左武卫大将军,在皇帝面前一向颇得宠,是少数几位敢与李林甫抗衡的官员中地位最高者。且王忠嗣与太子幼年在宫中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因此于情于理都不该置身事外。萧易自长安不远千里前来,原本是韦家已无计可出,迫不得已派人四处求援之故,但萧易千里独行,路上却越想越觉得此行大有希望,只要王忠嗣肯为几位使君上书求情,皇帝怎么也要看他几分面子,对几位使君从宽处置,自然也就不会牵连东宫,哪怕大人官职再降几级,也是最佳的结果了。

      只可惜,萧易很快又被泼了一盆冷水,今番不是真切的初春井水,却更彻骨冰冷。

      王忠嗣的回答,比冰还冷,比石头还硬:“不成,某做不到。”

      萧易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萧易自小在韦坚府中长大。其外祖母出身兰陵萧氏,与韦坚之母原是手帕交,当年选为兴王李琰正妃,婚后不久,李琰为武后所杀,大归,生遗腹子,便是萧易的母亲,萧母自幼体弱,乃坐产招夫,却在诞育萧易时因血崩而死,萧父再娶,萧易因此被韦坚收留,自小养在韦坚府中,一向事韦坚如父。韦坚之妹韦氏选太子妃,当然在韦氏出嫁时,太子李亨还只是忠王李浚,韦坚做为太子内兄自然与太子挚友王忠嗣熟识。王忠嗣彼时已声名远扬,萧易慕其名,视为楷模,心中早将王忠嗣看作无所不能且品德至臻之人,虽是求告,心中却笃定王忠嗣断不会见死不救,如今听到如此回复,当真如晴空霹雳。

      “为甚么不成!我……小人……恕小人不明白!”萧易按捺不住,质问冲口而出。

      王忠嗣并未因萧易的无礼而动怒,淡淡问道:“韦家兄弟除了叫你来某处,是不是还派了许多人四处求救?”

      萧易滞了滞,道:“节帅明察秋毫。”

      王忠嗣又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沉声道:“你也算是半个宫中长大的,某问你,韦家兄弟如此四处求救,掀起偌大声势为韦尚书喊冤,至尊听说了,会怎样想?”

      萧易毫不犹豫:“自然会明白我家大人的冤枉,不再受奸相蒙蔽。”

      王忠嗣一字一顿道:“然则,支持韦尚书的力量,便等于支持太子的力量。”

      萧易本是极聪明的人,闻言登时恍然,木立当场,怔怔的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良久,萧易忽然翻身又扑倒在地叩头道:“节帅!请赐小人一匹快马,小人不眠不休去拦截其他信使,定不教事态恶化至无可收拾,只求节帅能为我家大人说句话!”

      王忠嗣神色不动,目光中却终于有了一丝怜惜:“你纵拼得一死,能拦住几个?”

      萧易抬起头,双目垂泪,哀声道:“可是节帅,总要做些甚么,您总要做些甚么!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家大人被冤枉啊!”

      王忠嗣声音低沉:“某与太子自幼/交好,某无论做甚么,在至尊眼中都等若太子之意,不仅救不得韦尚书,连太子与某都要牵连进去,某一身不足惜,但太子乃国本,万万动不得。”他摇头,“所以,某,甚么都不能做。”

      萧易急道:“太子毕竟是至尊爱子!您又是至尊假子!虎毒不食子,您上书只是陈述事实,出于公心,至尊断不会因此降罪太子与节帅的!”

      王忠嗣直视萧易,双目清冷:“当年惠妃之死是为了甚么,你竟忘了么!”

      萧易瞬间如坠冰窖。

      开元二十五年发生的那场巨变,他怎么能忘?韦坚当时任长安县令,须知长安县与万年县并在一起便是长安城了,所谓长安县令,根本便常驻京师,那场大变,近在咫尺。萧易彼时虽尚属稚龄,那天几乎惊破整个长安城的血光依旧深深刻入他童稚的心。

      至尊因武惠妃进言,在一日之内,杀三子。其中,便有当时的太子,至尊曾经的爱妃赵丽妃之子,李瑛。事后武惠妃日日梦魇,终于在同年去世,到死,也没有看到自己的爱子李瑁入住东宫。

      其实她永远也看不到。

      当今至尊绝不是一位慈祥的老人,更不是一个舍不得杀自己儿子的父亲,他是皇帝。

      最是无情帝王家。

      萧易浑身颤抖:“因此,因此,节帅便决定丢卒保车,袖手旁观,任由我家大人自生自灭,对么。”

      “你要这样说,其实,也并没有错。”

      萧易握紧双拳,指甲深深陷入肉中而不自知,他心下明了,王忠嗣之意已无可转圜,便冷声道:“既如此,小人告辞。”言毕起身便走。

      “且慢!”王忠嗣却又出声唤他,萧易绝望之中又生出了一丝希望,飞快转身望着王忠嗣,却听王忠嗣唤小校捧了个钱袋递到萧易面前,温言道:“此去路途遥远,且带些盘费。”

      钱袋着实不小,沉甸甸的,看起来所谓盘费只是个借口,更多还是弥补良心不安。

      萧易不由大怒,劈手将小校捧着的钱袋打落在地,厉声道:“节帅心意,小人代我家大人心领了!告辞!”说完,再不停留,大踏步而出。

      王忠嗣似乎张口欲言,却终于甚么也没说。

      萧易踏出帐门,帐外微熹的晨光中站着一员极高大威猛的胡将,手持单刀指着萧易,冷冷的望着他:“小子无礼,还想有命离开么?”

      萧易热血上冲,已不管不顾,再不搭话,劈手便去夺那人的刀子。谁知那人看着身大力猛,身手却半点不显笨拙,与萧易斗在一处,四尺长厚背大刀刀光闪闪,处处不离萧易要害。

      萧易冷笑,虽然赤手空拳,却丝毫不惧。这人铠甲鲜明,显然在唐军中身居高职,用的刀子又如此之长大,必是马上战将无疑。这样的人再厉害也有个致命的缺点,便是下盘不够灵活,因此萧易压低身形,辗转腾挪,招招奔胡将的下盘而去。

      那胡将果然应付阙如,不数招已微显狼狈,只是仗着武艺精熟,勉强招架。

      双方争斗,一个是闯营的无名小子,方才还在帐中对着自家大帅大呼小叫,另一个是自家的将军,周围兵士们看着不好,纷纷持枪挺上,在战团外层层围住,只等萧易露出些许破绽,便是万枪穿身。

      便在此时,帐中却传出王忠嗣沉稳如恒的声音:“哥舒,放他走。”

      那胡将一怔,但既是王忠嗣出言,他无有不服,恨恨跳开道:“也罢!既是大帅有令,你便走罢。”

      众兵士发一声喊,已团团围上,枪尖寒光闪耀,指着萧易喝道:“大帅有令,尔速速离开!”喝罢,轰然一声,让出一条道来,任由萧易离开。

      萧易环视一周,又望了那胡将一眼,拱手道:“这位必然是哥舒将军,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小人适才得罪,谢将军不杀之恩,小人这便告辞了!”说罢,忽然握住离自己最近的两支长/枪用力往怀里一带,持枪的兵士事出突然,慌忙回夺,萧易已借着二人回夺之势借力下压,纵身跳起,踩在长/枪上又纵身一跃,跳上一名兵士肩膀,那兵士连忙去抓他脚,却哪里抓的住,萧易便踩着团团围在一起的兵士肩膀,一路跑出圈外,落地后足下不停,又急冲出十数丈,却已到了营门。那胡将哥舒翰是个直性子,对萧易的身手也是大为佩服,便大声问道:“你叫甚么?”

      萧易回首挑眉道:“在下萧易。风萧水寒之萧,千金不易之易!”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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