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随风》红尘蓝尘

98、郑秦

　　第九十八章郑秦
　　“我郑国军队为保护滑国，与陈军在滑国瑀城河谷村激战一天一夜，绝地反击，现已深入陈国境内一百二十里，驻扎沅水邑。”郑伯不疾不徐，缓缓道来，仿佛不是在讲述一场战争，而是在描绘一个故事。
　　“听，寡人没有妄言吧。”一个尖利的声音打断郑伯，众人眉头一皱，这个讨厌的声音不是陈伯还能有谁。等他讲完，郑伯似乎没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兴趣，便道：“河谷村一战从开始到现在寡人基本没有参与，一直在镐京。一切由公主衡和诸大夫谋划筹备，下面就由上大夫蔡鳌来讲讲吧。”这一席话，很有意思，可以看作我没有参与，什么都不知道，也可以理解为我的公主和大臣就可以搞定你们，根本毋须我出手。
　　蔡鳌可不管诸君心里五味杂陈，他给郑伯行了个礼，然后从席位上绕到台子正中，脚步十分沉稳，每一步如同压下千斤，捣在人心坎上。蔡鳌乃是天下赫赫有名大才子、郑国股肱之臣，可以说，今日郑国大好局面，有一大批臣子的身影，蔡鳌、原繁一文一武，是其中标志性人物。所以在一群国君面前，身为臣子的蔡鳌毫无违和感，相反，许多国君对他仰慕已久。
　　蔡鳌捋了捋颌下虬髯，清清嗓子，朗声道：“此番陈国给我郑国下战书，滑国百姓心里惧怕战火蔓延，纷纷抛家舍业逃难避祸。逃到郑滑边境线的难民有三万一千一百二十三人，郑国在边境线上竖起六千三百一十一顶帐篷，我国国府的供应标准是壮年每人每天两斤米面，老年和少年一斤半，稚童一斤，这还不算一天四千斤肉、六千斤菜，单米面一项一天开支四万三千斤，难民们目前已回到家乡。从有第一批难民直到全部遣返回家，郑国救助难民总计花费两万五千零六十六金，我们带来了各项开支明细，烦请诸君侯明察。”
　　公主衡连忙站起，把手中一叠写满数字的丝帛分发给各国国君，会议主持人姜弘上来帮忙，一起分发。各国国君大感新鲜，还是头一次遇见，不由低头仔细阅读。晋侯、陈侯也各自分到一份。晋侯不由又看了眼陈伯，心里一声长叹。见众君基本阅读已毕，姜弘恰到好处地宣布午膳时间到，南申准备了美味佳肴，请诸国君尽兴享用。
　　一群妙龄少女手捧食盒鱼贯而入，美人体香和佳肴的香气一下冲淡了现场沉闷的气氛，场面顿时活跃起来。晋侯主动向齐公、楚王、郑伯频频举杯，干坐了一上午的虢公石父这会终于逮着机会，几杯黄汤下肚，搔首弄姿。
　　秦国地处西陲蛮荒之地，和戎狄人混杂生活，从地缘和文化上被中原各国排斥，视为异类。加之秦公至今仍是大夫爵位，诸国君自然又看低一层。晋侯和郑伯与秦公喝了两杯，之后再无人光顾秦公席位，可谓门可罗雀车马稀，与诸国的热闹场面形成鲜明对比。公主衡端了酒爵来到秦公面前，躬身礼道：“姬衡敬秦公。”
　　“唉，”秦公晃了晃脑袋，和下颚一样茁壮的脖子向后让了让，故作不高兴：“公主称谓不对。”衡眼珠一转，重新道：“姬衡敬赢叔。”秦公双掌一合，爽声大笑道：“这回就对了，当初郑伯还是公子时，游历到秦，我们一见如故。好，我喝这一爵。不过侄女你意思一下就行，赢叔知道你不胜酒力，用过午膳，下午还得上战场，醉不得。”
　　姬衡豪气冲天：“晚辈敬长辈哪能意思意思，”说罢，半袖遮面，仰脖喝干。“好，”秦公大喝一声，竖起大拇指，然后一口干下爵中酒。秦公打心里喜欢这个豪爽能干的女娃娃，长的又是那么可人。于是邀请她坐下，亲自给衡斟了杯茶水：“喝茶，女娃娃多喝茶少喝酒。”衡心里一暖，这么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却是心细如丝。
　　秦公朝四周扫了一圈，压低声音问道：“听说，晋国这回也出兵了？”衡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淡笑：“叔，谁说的？”秦公眯了眯眼，心想，都说郑伯这个老狐狸养个小狐狸，一点不假。奈何他好奇心被勾起了，下巴指指晋侯：“兵车全军覆没，敌开被你挑了，还有五千俘虏？郑国这回发大了。”
　　衡“噗哧”一下笑出声，俊俏无双的小脸像朵绽开的花儿，编贝般雪白、整齐的牙齿晃的秦公有点眼晕：“天下都说叔英武神勇，传言非虚，多谢赢叔。”说罢，调皮地吐吐舌头。秦公愣了一下，转而忽然朗声大笑，端起酒爵：“来，侄女。”二人一仰脖干掉，不过衡下肚的是茶。她双手又给秦公添满酒，端放到面前。
　　没人能听懂他们的对话。和陈国开战前，祭昭出使秦，没多久，秦晋边境出现大量秦国部队，调动频繁。晋侯不敢轻视，故只拨给敌开不到万人，即使敌开阵亡，也没再增加援军。否则，以他要强的脾性，恐怕没这么简单。
　　秦公心情大快，抹了把胡子又道：“侄女托祭大夫带来的书信我看了，和众人一商量，就把池田峪那块地划给了白氏。池田峪有小江南之称，北有北坂挡住冬天寒风，西有西鸣山挡住风沙，远离戎狄，紧挨湫水和镜湖两条大河，雨水充沛、气候湿润温和，那可是秦地唯一一块产水稻的风水宝地，多少人垂涎三尺，叔我一直没舍得割舍。白氏一族生于江南，长于种植水稻，划给他们最合适，可万万没想到。”秦公摇摇头，一声叹息。衡心头一紧，白舍一干族中男子先行去秦地落脚，祭昭出使秦，衡特地带书信给秦公，请照顾白氏，后来白舍派人回来说已安顿好，接族中女眷去秦，以为一切顺利，难道半途生变？
　　见公主衡一脸紧张，秦公呵呵一笑，脸上褶子慢慢舒展开来，像是在说小狐狸也上我一回当，于是实情相告：“白舍拒绝了。公主啊，你再也想不到他选中哪里？陇西，陇西啊。”秦公一口干掉杯中酒，一拍大腿，浑厚的遒劲的声音忍不住低吟：“天地苍茫兮野风呼啸、白雪皑皑兮孤狼为伴。”短短二十个字，道出陇西恶劣环境。
　　衡低下头，心中若有所动，脑海里浮现出白舍饱经风霜、不屈不挠的神情。“来，”秦公又端起酒爵“白舍是条汉子，他说白氏在中原安逸太久，骨子里血性消磨的差不多了，陇西这么个地方可以重振白氏血性，把白面书生变成铮铮铁骨男儿。侄女，为他这句话，我们贺白氏重振雄风。”
　　衡把酒爵倒满，端起：“叔，为天下所有铮铮铁骨、血性儿女。”秦公重重地一点头：“呣，干。”二人又是一饮而尽。放下酒爵，秦公开怀大笑：“今日和你小妮子喝酒竟如此畅快，公主，得空去秦国走走，我们没有中原锦绣繁华，却有着不一样的苍凉风骨。我用老秦酒、苦寒菜、陇川肥羊招待你，包你满口流油。在叔那，喝多了就睡，让你婶亲手给你做老秦酸疙瘩辣汤，那滋味，嘿嘿，才是老秦人滋味。”衡一口应承。
　　秦公又叮嘱道：“可不准失言，叔等着你，到时让你赢婘姐姐陪你四处走走。嘿，衡儿啊，你若是男儿，定让赢婘那妮子嫁与你为妻。”姬衡面红耳赤，不知是害羞还是喝了酒的缘故。
　　晋侯矜持地周旋于诸君之中，心思却在秦公和姬衡那里。隐约地听见姬衡叫秦公“赢叔”，晋侯越发肯定自己判断：郑秦已暗中达成某种协议。不用想也知道协议内容肯定针对晋国，从秦在边境线上非正常调动可知一二。郑君姬伯淡淡地和秦公喝两杯撂开，让他女儿到秦席上一坐半天，看来，秦这回死心塌地站到郑国一边。
　　晋自建国以来，始终以天子近亲、礼乐正统自居，一个边塞放马牧羊的秦地下人从没进入过历代国君的视野，虽然秦后来一步步壮大，进而封大夫爵，进入贵族序列，但晋国包括中原各国始终无法正视这个现实，总觉得秦是个居心叵测混进文明社会的野蛮人。毗邻而居，晋侯对这位邻居的一举一动还是十分关心的，表面上也相当客气，骨子里的鄙视不能弱化对方真正实力，毕竟矛戈不会被眼光融化，相反，倒会戳瞎人双眼。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酒一杯杯倒进喉咙，各国国君、重臣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各自探听需要的消息。虢公石父在酒精的催化下益发妖娆轻狂、风情万种，敬过齐公和楚王，一瞥眼，看到正和燕侯交谈的西申侯，不禁心中一动。
　　西申侯年届中年，身长挺拔、孔武有力，小麦色的脸庞永远挂着一层薄薄的霜，眼神冷峻尖锐，似是能够看透一切，嘴角轮廓坚毅，时常紧紧抿着，话不多，多数时候都在听别人说话。他是前被废王后申后兄长，前太子宜臼被他庇护在西申，西申国土不过七城，外加一大片汉夷混杂的莽莽草原。
　　虢公石父心中一阵小鹿乱跳，西申侯沉默寡言的冷峻在他眼里无疑是最酷的男子汉风度，还有华丽长袍下掩饰不住的遒劲肌肉，一想到这具充满男性魅力的躯体覆盖在自己身上，石父身体某个地方控制不住的微微抽动。
　　原本安排午餐后继续谈判，因中午不少国君已有醉意，于是，谈判暂时中止，翌日继续。
　　入夜，青凰宫宫门外驶来一辆马车，外观普普通通。正在灯下夜读的郑伯姬友闻听禀报：晋侯来访。郑伯搁下书简，淡淡地对姬成道：“寡人估摸他也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