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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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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色窗帘隐隐透出光。
章悲慈长发披散在枕边,睫毛轻颤,从一夜漫漫的长梦中醒来。“啪”的拧亮床头灯,咸蛋黄一样的灯光泄下来。她翻了个身,将脸深埋在枕头里。
“扑嗒——”小石子投中窗子。
悲慈侧着头听,又是一声玻璃被击中的声响。她从床上坐起,披上睡袍在病房内走动。帘幔挽了上去,推开两扇宽阔的玻璃长窗,雾季来临,天色亮的晚,外间事物都蒙着一层不饱和的灰。冷风从四面灌进衣袖,悲慈抱臂裹紧了身上的外套。
一簇如火焰的玫瑰花静静放在露台上,她立在窗边,放长目光。
男人靠着树抽烟,密匝匝的枝叶遮蔽了苍白面孔。他夹着烟,又吸了一口,从鼻腔徐徐喷出去。白雾在空气中散开,飘向她的窗台。一缕轻烟腾起,笼在前方,那姑娘的脸若隐若现,时而近时而远。
他看得入了迷。
隔几日,章悲慈又收到一盒外国巧克力。
到了礼拜天出院的时候,章槐堂和太太亲自来接她回家。大约是先前听闻了风声,章槐堂在用餐时问起了这位“爱慕者”,“爸爸不是干涉你交朋友,是怕你看错人,到头来要伤心一场。”
悲慈把牛奶递给他,柔声点头:“我都听您的。”
庞素嗔怪道:“你爸爸就是个老古板。”她拍拍女儿的手背,嘱咐她:“有空请人家来家里做客。”
秘书处往章宅挂了三四回电话,等章槐堂开会。吃完早餐,庞素送他上班,怕悲慈一个人在家发闷,让她约同学去逛街,顺道把自己新做的旗袍取回来。
章太太是宋记常客。
悲慈一进门就有学徒模样的半大少年送来茉莉香茶,请她稍坐。不多时,老师傅捧着衣服出来,她站起身望去。钴蓝色云纹蜀锦料子,斜襟样式,小圆领只留半寸高。悲慈拿在手上细细地看,缎面绣的兰草花色清丽,似有幽香浮动。
精工雕琢,是经年的大师傅手艺。
悲慈十分喜欢,又生出别样心思:“不知道店里是否也订做男装?”
“可以的。”老师傅推眼镜,领她去另一处房间。问她:“不知是要做什么款式,先生年龄几何,身高几尺,体重又是多少?”
“师傅待会儿亲自问吧。”悲慈招呼方才奉茶的少年过来,在他耳边叮嘱几句,递了一把零钱请他吃点心。
少年小跑过马路,对面街上有一个拿着《每日新报》的年轻男人。他凑过去,按照之前吩咐说:“先生,章小姐请您过去说话。”
报纸掉在脚边,男人眼神呆呆,像是吓坏了:“她还说了什么?”
少年指了指宋记的橱窗,大声说:“章小姐在里头等着您。”
苏三省心慌,本能的拔腿想跑。他被发现了,她……知道是他,呼吸颤抖起来,平日的训练和技巧在这一刻全都使不出来。但又怎么可能拒绝!章小姐想见他,苏三省身体轻飘飘,像踩在有一团棉花里。
他快步穿过马路。
店里的老师傅正陪着章悲慈选衣料,她是见惯好东西的,两边展架上挂着各色的洋布料子,她只看了一眼便不做声。老师傅心道:没瞧中。又高高兴兴带她去里间挑宋记顶级的存货。
悲慈近前看料子,淡淡的烟雾灰,是初见时他穿的颜色。拿在手里轻薄柔软,织纹细密,是十分高档的羊毛材质。
“英国货。”她说。
老师傅笑眯眯点头,做西装英国人总是论第一。
“先生来了啊。”
悲慈转过头,苏三省不防她突然而来的目光,眼也不会眨,一时欢喜,一时忐忑不安,张了张嘴,似有无数话想说,落在嘴边却只有一句:“章小姐。”
悲慈也轻轻应了:“苏先生。”
苏三省站着不动,他是个粗人,不懂什么衣服好坏。神思恍惚,就听见悲慈说:“我想替朋友做一套西装,今日碰巧见到苏先生,烦请你帮忙试一试。”
苏三省愣了愣,只觉心里头空而又空的。他低着头,声音轻微地颤动:“章小姐……不嫌弃就行。”
“我这位朋友,和苏先生很像。年纪、样貌、身材丝毫不差。只是啊,他总喜欢偷偷地送人礼物,连个面也不敢露。”悲慈望着苏三省宽阔瘦削的肩,对他道:“苏先生,你没有这样的坏毛病吧?”
苏三省抬起头,悲慈迎面望向他,由衷的、轻快地笑起来。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老师傅推了推眼镜,取下挂脖子上的软皮尺,笑眯眯地说:“章小姐,先教这位先生量一下尺寸。”
苏三省想,这大约是他毕生之中最快活的日子。
他站在试衣镜前,任裁缝拿尺子在身上比来划去。他皱眉忍耐着,没有人能够这样接近他。但章小姐正在身旁静静地等。苏三省两片睫毛抖了抖,他一直从镜像里小心地观察她。她比之前瘦了许多,似天边的薄云,一阵风就吹散了。
他忽的屏住气。
皮尺圈住脖子,苏三省憋得耳朵发红,他在窒息。蛰伏在心头的凶兽被唤醒,苏三省“腾”地推开裁缝,他冷冷盯着拿尺的手,眼底戾气逼人。
悲慈唇边含笑,对老师傅摇头,“还是让我来吧。”
“苏先生。”听见悲慈的声音,他终于心安。那只蛮横的兽又低下头沉沉睡去,眼底的一丝戾气也在她温软的目光中顷刻消散。苏三省垂着眼,惴惴地描补:“我就是紧张了,真的,我是第一次来这么高级的地方做衣服。”
老师傅让出位置。
悲慈看着苏三省的眼睛,两束视线对在一起,他乖乖地屈身,整个身体都软下来。悲慈的动作很缓慢,又轻柔。苏三省只觉清甜气息环绕脖颈,她生的白,手指在他领口处晃动,雪一样的颜色。
这样暧昧贴近的距离,悲慈神情坦荡。苏三省的耳朵烧红,有薄汗从额际渗出,他知道有什么在血液中苏醒、喧嚣、蠢蠢欲动。
他于心有愧。
试完尺寸,从宋记出来。苏三省才知道自己流了很多汗,他偷看悲慈的侧脸,像是终于从梦中惊醒,迟钝不安地说:“章小姐送我这么贵的西装,我……我……”
“不”字含在舌尖上,他说不出来。
悲慈把脸转过来,笑落在她的眼睛里,人也在笑:“我不是也收了苏先生的花和巧克力吗?”
“你不喜欢吗?”他问的小心翼翼,有些失落。他只是想让她开心。
章悲慈叹了口气,“如果苏先生觉得不妥,能否再请你帮我一个忙?”
“请章小姐吩咐。”忐忑从苏三省脸上消退,他俯垂着头,目色深沉。她遇到什么难处了,还是有人欺负她?
“我想做苏先生的朋友。”
苏三省睁大眼睛,目光无端地发颤,一直颤到心口。他看见细小微尘在黄色的太阳光下浮动,那姑娘鬓边发丝被风轻轻吹拂。她对他笑了笑,唇角柔和,她说:“这件事是只有苏先生才能办到的。”
他直愣愣地站着,种种情绪糅杂的汹涌激流似要将他淹没。苏三省骤然间失语,只会点头:“愿意的、我愿意的。”
悲慈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回头一笑:“苏先生,下一次不要再偷偷跟着我。你想知道的,但凡能讲,尽管来问我好了。”
“我没有恶意,只是想保护你。”小心思被毫无征兆地揭开,苏三省身体发僵,但不免有些疑惑:“章小姐是怎么发现的?”
章悲慈“嗯”了一声,似有还无的目光扫在苏三省脸上,他攥了攥拳又垂下眼睛。悲慈静静地望着他,嘴角翘起来:“苏先生不妨先猜一猜,等下次见面我再告诉你。”
苏三省的眉眼也被风吹的弯了弯。他不知是该希望今天的时间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还是明天快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