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苏三省也要谈恋爱》翻滚的甜姜

1、第 1 章

　　暗室内，火盆烧得正旺。
　　有一只修长的手将卷宗一页一页扔进去，黑白照片上蓄须的男人被火舌舔舐，化作了灰烬。

　　他冷冷地注视着一切，唇边泛起笑。

　　1936年的冬天，英国驻天津领事因个人事务归国，在津沽首屈一指的51号花园办了一个私人party。邀请各界士绅名流，著名的亲日派人士、海关监督兼华北联合准备银行天津支行总经理赵承礼也在受邀名单上。

　　宴会当天，近山腰的公道旁停满了各式豪华轿车。林间路灯亮起，横一根电线，竖一根电线，成双成对，照得整片天空亮如白昼。

　　铁灰色西服的背影掩映在蓊蓊郁郁的花木丛中，左手夹着烟，低头深吸，腕上手表的指针正停在了八点钟。

　　“霍顿先生来了。”

　　伴着外国乐队的曲子，有一行人穿过白色罗马大理石砌的拱门走来。领头的正是高目深鼻的英国领事，他身后几步跟着一人，白面微须，大油头梳得齐齐整整，神态颇有几分儒雅。

　　侍者立即上前，引着他们去事先准备好的贵宾座。

　　恰此时第一支舞曲结束，一双双翩然起舞的男女各自散开。穿着黑色燕尾服的侍者，端着托盘酒水悄然穿行在舞池中。

　　“先生瞧着面生，是第一次来吗？”问话的人一副笑眯眯模样，态度谦恭，举着高脚香槟不紧不慢地轻啜。他应是51号的经理，这类人物每日同显赫权贵打交道，富贵里练就一双毒辣眼睛，只消一个照面就能将人心肝脾肺看透七八分。

　　灯光陡然变幻，纷纭莫测的光打在男人脸上，他一对眸子幽深摄人，沁出森森冷意。

　　“先生贵姓，可否出示一下请柬？”经理仍在笑，和气背后却藏了带毒的钩子。一语不慎，在四处巡视的安保队就要将人“请”出去。

　　男人敛敛眉，手伸向胸口处，衬衣包裹的肌肉蓄势贲起。经理盯着他的手，屏住呼吸，冷汗一粒一粒从额头落下。

　　“等很久了吧。”男人的臂膀被人轻轻挽住，他身形不动，警惕地向身边来人递去目光。

　　那是一位年轻的女士，她穿着绿丝绒V字礼裙，锁骨和脖颈连成一片优雅的起伏线。长发绾在耳后，用一枚珍珠发卡固定，露出鲜荔枝一样半透明的脸庞。她亦在看他，语声轻柔，像一阵清风徐徐吹皱了水波。

　　“祁经理，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

　　“章小姐，晚上好。”天津盐业银行董事章槐堂的爱女祁经理当然认得。只是这位千金自小体弱多病，极少出现在社交场合。他松了口气，向他二人欠身：“恕鄙人冒犯了，实在是失礼。”

　　章悲慈点头笑了笑，他知趣地走离开。

　　待人远远的走开了，男人手指拂过耳廓，阴翳戾气缠绕在心头。今夜的行动是否有人泄密，这个忽然出现的女人又究竟知道些什么？

　　“小姐认识我？”他的声线低哑，像是蛰伏着一只凶兽。

　　章悲慈略微侧过脸，并没有被他森然目光恫吓住，唇边和眼角泛起浅浅的笑纹：“我只知道先生并不是个坏人。”如果男人不是出身军伍，便是曾经接受过某种训练。这或许另有解释，但他右手虎口、食指和掌心内侧的茧子是长期握枪之人才有的。

　　这样一个人出现在宴会上，必然是带着某种目的。方才赵承礼的出现已印证了她的猜测。

　　总有令人期待的事情发生。

　　“先生请自便。”章悲慈松开手，朝他欠身微笑，便将此间刀光剑影的杀戮，轻轻掩过。

　　次日一桩大新闻传得赫赫扬扬，登上数家报纸的头版——《著名亲日人士赵承礼遇刺身亡》，另有小报登了一则讣告：51号花园的祁经理因食海鲜过敏休克，宣告不治。

　　章悲慈外出染了风寒，正在医院养病。一条长流苏墨绿色披肩搭在臂弯间，日间的光线充沛，她倚在床头静静地看书。

　　门廊外传来一阵踢踏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停在她病房门口。这一刻骨膜捕捉到的声音格外清晰，心跳、呼吸、门锁撞针的微微振动都在昭示这位客人的来访。

　　章悲慈抱住书，心口微微发跳。

　　男人的脸隐匿在帽檐下，日光照见，眼睛又深又冷。他反锁了门，缓缓踱到病床边。

　　“护士还有十分钟才过来换药，不会耽误了先生的大事。”章悲慈唇色苍白，人在病中说话时有些气促。他找上她，无外乎是杀人灭口。晶莹的瞳仁暗下去，笑影也没了，她说：“望先生雅量，容我读完这一回故事。”

　　男人戴着黑色羊皮手套的手检视般的翻了翻悲慈的书，挑了挑眉毛，颇有几分意外。

　　“《封神演义》。”这不像是新式女子会读的书。

　　章悲慈皱眉，如受了冒犯，一字一句地念给他听：“‘且说朝歌来了一个大汉，身高数丈，力能陆地行舟，顿餐只牛，用一根排扒木，姓邬，名文化，揭招贤榜投军’。”

　　男人低头听着。乡下盛行京剧，他年幼时躲在后台那一口褪了红漆的大樟木箱里听了不少的戏文。
　　他知道有一个凡人大败姜子牙，死后被封力士星。

　　“西岐几十万大军，连闻太师、赵公明、无数截教高人都能扳倒；连诛仙阵、十绝阵、九曲黄河等生死大局也可以履险如夷，却被邬文化杀得一夕折损了二十万军士，尸塞孟津，其水为之断流。”

　　章悲慈与他相峙了片刻，语调轻柔地说道：“凭一己之力挽狂澜，何等英雄。这是我最喜欢的一节，先生以为呢？”

　　男人没有说话，他收紧下颚，正在同自己较劲。过了很久他才寻回喑哑的声音：“出身卑贱，受人摆布的棋子，他配称英雄吗？”

　　“他是。”如金石掷地，没有半点的迟疑。望向他的目光却是明亮柔和的，要照进他心底去，“只是乱世之中需要英雄，于家国于个人都是大不幸。”

　　男人立在原地，垂着睫毛，眼下肌肉却几乎不能自持地跳动了两下。他忽然听到一种陌生的声音，他并不知道这声音是什么。它从身体最深的地方，攀扶而起，扶摇直上，闪电般的击毁这颗心脏。

　　他握着拳抵在唇边轻轻咳嗽，借此来掩饰身体的颤抖。

　　“我看先生气色不佳，”章悲慈从床侧的抽屉取过一只朱古力糖金纸匣子，打开放在了男人面前，微笑道：“摄取适量的糖分或许能让人愉快。”

　　他呆立住，黑眼睛很大，像两颗泪珠。
　　章悲慈见他不动，将整个匣子都捧到他面前，“很甜的。”

　　“谢……谢，在下苏三省。”僵直的唇线抖了抖，他以为自己笑了一下。

　　章悲慈坐直了身子，神色端凝，郑重的同他交换姓氏：“苏先生，你好。我是章悲慈。”

　　苏三省望着从她臂弯处滑落的墨绿披肩，长长的流苏穗子拖曳在地，随着风一荡一荡的。只觉得喉头处微微有些痒意，堵住了嗓子。苏三省知道，自己心里是欢喜的。

　　他走出医院，手抄在口袋，包裹着漂亮糖衣的朱古力紧紧地攥在掌心。

　　外头阳光刺目，苏三省闭上眼。此时此刻的天地是极安静的，他眼前只剩下那个眉目干净的姑娘。她俯首一笑时，仿若生宣上洇开一道鲜绿墨痕，望之春光乍破，满目苍翠。

　　洗去他半生的躁和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