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子错》苕华式微

1、chapter1 旧忆

　　深宫禁苑。

　　瓦缝参差，荒草凄迷。
　　篱墙颓圮，苔痕映阶。

　　夜风吹拂——昔日里，那斗拱飞檐、青砖红瓦不复。繁华褪尽，显露出森森苍白印痕，似莽苍、如遗骨。

　　“诶，公公，我方才瞧见有人往禁宫里送饭食呢！那里面住的是什么人？怎么从不见到他出来呢？平日里又在做些什么？”

　　小太监初入宫中，跟着老太监郑公公的身后，一连串的问题像是没个止休。

　　郑公公惊出一身虚汗，赶忙截了他的话稍：“哎哟，嘘嘘嘘，我的小祖宗欸，你别再问啦！咱家可不敢跟这块乱嚼舌根，仔细了叫人家听去，保不齐要掉脑袋的！”

　　小太监叫他唬得一愣，听到“掉脑袋”三字，立马蔫得像只拔了毛的鹌鹑，脖颈都缩进宽大的衣襟里面，再不敢吭一声。

　　“你可要记好：这宫里头不比宫外，说话做事须按着规矩来，不该问的，休要由着性子乱讲，仔细祸从口出。”

　　这小太监算是个机灵人，闻言，屏息凝神，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多谢公公提点，小顺子记得了。”

　　郑公公这才微微点了头，将宫灯递交给他手中：“去吧，看你也是个会来事儿的，眼神可放机灵点儿！”

　　半夜的时候，小顺子提了那盏宫灯，照例要到宫闱内巡查一圈。

　　他新来不久，对这皇城内的格局还不很熟悉，因此格外注意记着路线。不然，大大小小的宫殿百余座，错落有致，一个不小心，怕是难再找回太监的居所去。

　　倏忽，夜风起，飕飕地吹卷衣袖。风从袖口钻进里衣，直叫他不住打着哆嗦。

　　寒鸦扑朔着双翅，栖落于枯枝，一声声低哑的哀啼，更衬得夜色凄凉如水。

　　小顺子愈走愈慌张，脚下的步子放得飞快，背后是冷汗涔涔，刺得他的脊梁很不舒坦。

　　不知走了有多久，他只觉面前的殿宇渐渐稀疏了，院落也由原先的华贵雅致而变作了疏于修葺，以至于破败凋朽。

　　远处的天幕上，斜斜地缀着一两颗冷落的小星，那寒芒正像是透骨的刺。

　　这深秋的夜里，似是极尽沉寂，却又像在暗处、他所不能够看到的地方里，涌动着一些骇人的声息。

　　小顺子咽一口唾沫，愈发焦灼不安。搔搔脑袋，反复琢磨着，终归记不起究竟哪一条该是回去的路。

　　这时候他忽然听到，矮墙的对面，传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哎呀！”他正专心想着，被这一声骇得半死，几乎跌了一跤。

　　接着他看到，一道苍白消瘦的影，倚在院落的门口，朝着他招了招手。

　　“过来。”那白衣人笑着说道，语气里却浑是怅然，“我很久没见过有人到这里来了，请你陪我聊聊天罢。”

　　“你…你先告诉我，你是人还是鬼！不然，我可是不会上你的当的。”小顺子壮着胆子，远远地冲他喊话。

　　“我跟你讲，不要以为我是怕你，我也是会念法咒的…噫，太上老君，急急如令律…不对，是律令…妖魔鬼怪快离开！”

　　那人轻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我当然是人，你看，我不是有影子么，鬼又哪里会有影子。”

　　“那你…你为什么会那么白、白得简直好像个幽魂…”小顺子不可置信般问道，仍是不敢轻易地过去，在远处警醒地盯着他看。

　　“那是因为…我病了，很重的病，怕是这辈子也难再治好。”他仍是笑，这一回笑里是凄苦，“你想要知道我的事情么？过来吧，我讲给你听。”

　　小顺子听他讲到他的病，又听得那一声闷闷的苦笑，只觉得心里堵得慌，眼眶有些酸酸地难受，不再疑心什么，径自走过去。

　　面前的青年男子，身着一席白衣，面上带着和善的笑，身下却是坐着一张轮椅。目光清冷，面容消瘦，两颊已然深陷，依约仍可以看出当初清逸俊朗的风骨。

　　小顺子见到他，知道到底是自己错怪，误把人家当作鬼魂，于是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本是该道歉的，而到头来，不知怎地却莫名其妙冒出这样一句：“你…竟这样的瘦，他们莫不是不给你好饭吃吗！简直是欺负人！”

　　“不，不关他们的事情，只是因为病着，所以很难吃下东西。”他喃喃。

　　“那…为什么不到太医署去看看呢？”小顺子疑惑不解地问道，“倘若害了风寒，就抓一剂五合散来吃，被子捂起来发一阵汗，第二天也便好了。”

　　听了这天真的言论，以及话语里诚挚、而不掺一分虚伪的关切，他的眼眶微微发酸。

　　有什么炽热的东西自眼角滚落一滴，他抬手轻轻拂拭了，没叫人发觉。

　　“…治不好的，没有法子。”他轻叹，“你可愿听我讲个故事吗？听了以后，你自会明白的。”

　　他的目光迢递至极渺远处，越过重重宫闱、层层檐棂。冥冥中悬在天际一角，天狼星飘忽灼烁，主杀伐与战乱。

　　在夜风的气息中，他嗅到了大漠的苍凉萧索，也嗅到了旧时的狼烟与兵戈。

　　那里，曾经烙印着关于他的一段记忆，难以遮掩、也无法抹去。

　　半生戎马，一片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