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若]在眉而为黛》在下宫羽

2、淡柔情以俗内

　　赵敏是蒙古人，这一点时常会被汴京大学的各位同学们遗忘。

　　因为另一个蒙古人郭靖实在给大家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所有人都觉得蒙古同学就该骑着那样一辆黑驴般的自行车，远远望去是个铁塔般的汉子，而赵敏给人的感觉分明是个温婉的江南女子，除了在酒桌上的时候，半点也没有蒙古人的风范。

　　后来赵敏当选了学生会主席，周芷若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汴京大学有才的人很多，但是像赵敏那样渴望用自己的才气去做点什么的人很少，总体来说，这个岗位的竞争压力并不大——赵敏对此颇为失望。

　　周芷若自顾自地把赵敏引为精神层面上的同类。

　　周芷若看似柔顺乖巧平易近人，其实是个很孤高的人。她能从自己的好朋友黄蓉身上感受到骄傲，但那种骄傲与自己的不同，那其实来自一个被父亲宠坏了的孩子，她看上去满身刺，其实那些刺刺不到穆念慈，刺不到王语嫣，也刺不到郭靖，因为他们都与黄蓉十分亲近，知道该如何顺着她的毛摸。

　　然而没人能顺着周芷若的毛摸。她天生拒绝被安抚，这大概就是她的人缘实际上不太好的原因，稍微敏感一些的人，都能感觉到她这种孤高的天性，感觉到她欲做一匹独行的狼——那么就遂她的愿吧。

　　照这个理论来看，全哲学系最敏感的人，大概就是正好睡在周芷若上铺的丁敏君了。

　　她似乎把针对周芷若当成了业余爱好，并且孜孜不倦地想要证明她们的老八并不是什么乖巧的小师妹，但这个人偏偏又不肯真的把脸皮撕破。周芷若也怀疑她只是缺少一个彻底撕破脸皮的理由，不然她不会“容忍”周芷若这么久的。

　　周芷若毕竟是灭绝的得意门生，而灭绝这个人无论性格有多“灭绝”，有一点是极为令人敬佩的：她耳朵根子不软。任凭你怎么戴高帽拍马屁，她都只当耳旁风，即使心里喜悦，做事也不会因此有任何偏颇。

　　一个宿舍八个人，撇去周芷若和丁敏君，还剩下六个，当然不可能个个都像丁敏君这样剑拔弩张，里头固然有会帮忙打圆场的人，周芷若心里感谢她们，却难以领受她们的好意，巴不得她们不要来帮忙，自己好省了这份人情。

　　周芷若学了看似与世无争的哲学，性格却与恬淡无关。相反，她选择学这个恰恰是因为她的孤高和傲慢，她确信哲学就是智慧本身。人类因为自身的局限而不得不把学科分门别类，但其实知识不应该被分门别类，哲学仿佛就是保留了原貌的智慧，所以虽然有很多人劝说周芷若再考虑考虑，跟她说这个专业就业难，你一个穷到喝免费白粥的最好三思，但她最后还是选了哲学。

　　某种程度上，周芷若觉得大部分人都是狗，苟且地活着，包括她自己。

　　然而这群狗里面只有她意识到了自己是狗，于是她获得了十倍于常人——常狗的痛苦。但她并不能做出什么改变，除了意识到自己是狗这一点之外，她和其他的狗没有任何区别。为了能够摆脱或者减轻意识到自己是狗的痛苦，周芷若只能在心里嘲笑别的狗的愚蠢，因为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狗。

　　她觉得大部分是狗，那么相对的，自然有一小部分人活得像个人。问题就在于，就像很多狗不知道自己是狗，这部分人经常也不知道自己是人——赵敏除外。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个人，不然她不会恃才傲物，不会那么张扬，不会那么艳烈。

　　周芷若觉得她和赵敏是一场酒宴中仅剩的两个清醒之人。周芷若坐在角落里，低着头不说话，不去灌别人酒，希望也不要有人来灌她的酒，她假装顺服，假装认命，为的是保持清醒。

　　而赵敏和人推杯换盏，假装自己醉了。

　　只要她们对视一眼，只消一眼，就都会知道自己并不孤独。

　　为了给自己平淡的生活增添一点乐趣，周芷若寻摸到了一本《越女剑》作为夜晚的消遣。

　　这个故事其实很简单，越国的牧羊女阿青，有着一手能够独战数千兵士的剑法，于是被范蠡看中，让她教授越国士兵剑法，用以对抗吴国。在相处之中，天真单纯的阿青爱上了沉熟稳重的范蠡，范蠡却早已心有所属，他的爱人西施此刻还在吴国，等待着他的营救。

　　最后，越国打败了吴国，范蠡和西施终于重聚，失踪的阿青就在此刻冲进来，手持着竹棒，要杀死西施。

　　阿青在此刻看清了西施的容貌，她惊呼“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然后转身离去，只是棒尖的劲气已经伤到了西施胸口，这才有了被誉为千古绝美的“西子捧心”。

　　周芷若看完这本书之后不久，宿舍里发起了一个讨论：阿青最后到底为什么没有动手杀西施？因为她被纯粹的美给震撼到了吗？因为她自觉不如情敌，选择了转身离去吗？

　　大家在夜色中谈得起劲，最后就连不怎么参与这类话题的周芷若都忍不住开口了。

　　她的观点是，阿青是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牧羊女，范蠡忽然闯进了她简单的世界，又待她好，她就喜欢范蠡，但是在看见了西施的那个瞬间，她看见世界上有这么美的人，于是忽然意识到，世界是很广大的，她未来的路还很长，何必要执着于范蠡呢？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丁敏君忽然嗤笑一声，说，你道理倒是讲的挺明白，那你和张无忌呢？

　　有一阵子，汴京大学的女同学们以为张无忌和郭靖是一样的，任劳任怨，勤勤恳恳，接受所有人的使唤。没用多久，她们就警觉地意识到这太不一样了，郭靖无论帮什么人做什么事，都是全然不求回报的，你非要回报他，他可能还觉得不过意。

　　而张无忌，倒不是说他乐于助人的时候就存了什么坏心思，做事求回报自然是人之常情，问题在于他这个人在他帮了你或者你帮了他之后，就自顾自地觉得和你建立起了某种联系，踏入了你的生活圈子。

　　当然，他毕竟还是个正人君子，不会自以为和别人很熟就擅自逾越某些界限，所以总体来说，上述的只能算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但每当汴大学子提起张无忌其人，“渣男”还是作为一个高频词汇出现。

　　以前周芷若和张无忌经常一起去学五食堂吃饭，后来赵敏和张无忌总是出双入对，现在，出于某种三个人都说不清或者不愿说的原因，他们三个人老是凑在一起。

　　周芷若觉得自己见识太少，她以前死活也想不到，世界上还有“好巧啊，我绯闻男友在和你搞暧昧”这种关系存在，结果现在她和赵敏就是这种关系。

　　周芷如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其实对张无忌怀有一份很功利的好感，这种好感是在权衡利弊之后产生的——而阿青对范蠡的不是。这让周芷若能够找到理由安慰自己，告诉自己她和阿青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案例，尽管她每次看见赵敏的时候，确实觉得世界是那么广阔。

　　然而广阔的世界在赵敏身边显得那么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