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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六世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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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至,落了几场雪后,眼看着年关将近。
积雪犹未化尽,街上行人渐少,偶尔采办年货的,也是行色匆匆。
凌书生风雪无阻,走在去往城西书肆的路上,当街缓步而行,雪水打湿了靴面,他却浑然不觉,瞧着手中新写好的春联,如那纸面上喜庆的红色,心中也仿佛有团火苗燃烧不熄。
近了,他没有走朝街的正门,而是驾轻就熟地绕到后侧,轻叩院门。
应门的是沈傅白家中那位换作隋忻的童子,见了他似笑非笑,道了声:“凌相公来啦。”转头飞奔入屋知会他家先生去了。
不知为何,凌书生总觉得这书童人小鬼大,且对他分外不喜。
稍加琢磨,茫然不知究竟,转念想读书人理应心怀坦荡,长戚戚非君子之德,于是将此节放过了。
沈傅白步出屋外相迎,他起了个早,正在熬米浆,目光落到凌书生手中的春联上,笑道:
“可是赶了个巧。”
凌书生面露赧意,然素知沈傅白为人,知他此言非为打趣,到底还是故作从容地走上前去,长揖道:“给沈兄拜个早年,祝心随所愿,福禄寿全。”
沈傅白听着新鲜,莞尔道:“怎么觉得我是到了花甲之年迎新岁了。”
这下子,举人老爷的耳朵根都有些发红,不知是冻的,还是为着他这句话。沈傅白想着读书人都清高些,凌兄又是个面皮薄的,可别唐突了人家,当下岔开话题,请他往屋里坐了。
这天已是腊月廿三,家家户户的年货大抵采办齐全了。沈傅白就住在书铺后头,平日里家中平添了几分书香,装饰也简朴清雅。凌书生长与他往来,却还是头一回瞧见厅中铺满年货,连檐下都挂着腊肉风鸡的场面,倒是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他幼年时双亲就已辞世,家中亦无兄弟姐妹,幸得祖上微有薄产,尚可度日;三年前得中秀才后,更无徭役之苦。平日不觉艰辛,惟独到了年节之时,才体味出几分冷清来。不知为何,今年尤胜往年,回到家中竟觉得屋子里就跟冰窟窿一样,片刻都是难捱。
他知沈傅白亦是孑然一身,只带个书童过活,却从不见他悲春伤秋的,更加不好将这番心思说出来惹人笑话。冷不防却听沈傅白问他:
“若凌兄不嫌冒昧,可愿来舍下一同守岁?”
凌书生呆了片刻,始信不曾错听。忙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到了大年夜,商铺皆闭门谢客,来年初五过后才重新开张。辰时方过,沈老板家的院门就被叩开了。提着酒菜上门的清俊青年,笑容似比往常略显拘谨。
“沈兄,叨扰了。”
席上虽仅有三人,却依然能感觉到喜庆的氛围。街坊邻里鞭炮声不绝于耳,闻着院外的欢声笑语,竟也不觉得冷清。
他二人推杯换盏,酒到酣时,凌书生起了诗兴,正心痒难耐之时,却见一副笔墨纸砚推到了跟前,抬头对上了沈傅白淡然的神色,一时感慨忘言。
书肆之中日日相对,无需他开口,沈傅白就会备齐他所需之物。让人竟有一种错觉,那沉稳寡言的男子,目光从未稍离他的左右,且已凝注了太久的时光。
当下逸兴横飞,信手拈来都是佳句。
隋忻坐在一旁,一杯酒下肚,就觉得肺腑之间火烧火燎的。
他瞧一眼门上的对联,那是凌举人的手笔,爬梯子登高,贴上的却是沈傅白。酒是凌举人带来的,菜却是沈先生亲自下厨做的。眼下写诗的是凌举人,研磨铺纸的是沈傅白……
千思万想化作了曾看过的话本上的一句话:呵,男人。
当下不愿理会那两人练不练眉来眼去剑干柴烈火掌的,捧着酒坛咕噜咕噜灌下了半坛子酒,顿时滚到桌子底下醉到爬都爬不起来了。
也就没有听见,搁笔之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的凌书生,顾笑而谓沈傅白道:
“若得中一甲,大约会留在朝中做几年清闲文官,若有失手,名次落在后头,可能会外放做个县令,届时天南地北不知去处,总不会忘了给沈兄捎些土仪……”
同郡的富贵人家子弟,秋闱过后就早早入京为会试做准备了,惟独解元公安坐家中,不似有远行之意。旁人揣度他欲等上三载,好在会试中更有把握高中。谁知,他竟早有打算,且将三甲名次视为囊中之物。
平日里谦和恭让的凌举人,内里也有如此轻狂的一面,本朝三年一届会试,取中三甲名次,不过数十,或有上百,而听他话中之意,竟是从未想过落第的可能。
沈傅听罢也未多言,举杯道:“祝凌兄金榜题名,鹏程万里。”
一转眼元宵佳节已过,方才有进京赶考的打算。这日前来沈宅辞行,却见沈傅白打点行装,似要远行。见他来了,方才言道,长居此地,不曾见识京中繁华,想与他结伴同行。
凌书生怔怔半晌,始知喜出望外。
其后,入京赴试,高中会元,殿试上,御笔钦点为探花。与状元榜眼一道,打马游街,引得京中百姓争相一睹风采。
隋忻与沈傅白立在人群后头,故意问道:“先生两手空空,可要我买捧花来,待探花郎打马经过时,兴许就掷中了呢。”
沈傅白不明他话中之意,不以为然道:“此为女子所好,怎可拿我作比?”
隋忻知他个不开窍的,越发想逗他,问:“凌相公风姿过人,若是宰相府上有未出阁的千金,或许也会一眼相中了,抛绣球招他为婿呢,先生以为如何?”
沈傅白笑道:“双喜临门,岂有不好的?”
隋忻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两遍,学着大人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
“我算是明白了,你大约就是个孤鸾的命,注定难讨上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