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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鹅毛大的雪下了一个昼夜。
      李毕隔着窗棂往外打量,目之所及尽皆苍茫一色,耳边尽是寒风刮擦墙屋的声音。他搓着手往火盆靠拢,拿起婆娘给他热好的米酒,仰头一口干了大半。
      “慢点喝,小心上头,这大雪天的出更,可仔细别出好歹。”妇人嗔怪地看他一眼,一边絮叨一边把那剩下的黄汤装进牛皮壶,用麻布包裹缠绕,塞进他胸前衣兜里。
      李毕嘿笑着看她张罗,感受到胃里渐渐升腾起一股暖意,这才接过灯笼和石柝,埋头钻进这漫天的雪地里,淹没在夜色中。
      延奚江沿岸往年冬天基本只下一场雪,且都是米粒大小,小半天就停了。今年却一连降了三场鹅毛大雪,路面积雪已达寸许,冻坏草木牲禽无数,还不知明年收成如何。
      “梆……梆”,石柝一快一慢连击三次,此为落更,宣告着夜幕的正式降临。冬天日短,许是落雪的缘故,今日天色格外地黑沉,街坊们早早地关门闭户,围炉取暖闲话家常。李毕左手击柝,右手提灯,敲敲打打地穿梭于街头巷尾。左脚刚迈进一条窄巷,入耳就是一声凄厉的悲鸣,短促却似带着巨大的痛楚,他忍不住凝神驻足,却只剩周遭呼啸的风声。
      天太冷了,手套根本不抵用,双手早就冻没了知觉,除了鼻孔在呼哧呼哧喷着热气,整张脸都僵得做不了表情。
      这条窄巷宽不足一丈,两面高墙,左首是知府官邸,右首是富商茅嗣舫的私宅,可说是城中最安全的地段了,怎可能出事呢?方才定是听岔了。
      兀自定了心神,他故意把脚步迈得愈沉,石柝敲得愈发响,往夜色深处行去。
      须臾之后,那窄巷左首忽而掉下一片碧瓦,惊起三两鸟雀,扑棱着翅膀没头没脑地盘旋了两圈,复又落回檐角安眠,仿若无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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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后,延奚城外五岭坡。
      莫子吟端坐于马车当中,右手执卷,左手随意搭在红木桌案上,香炉里的辟寒香静静地燃着,唇角始终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偶尔翻动书页,悠然自得,与车外的喧闹形成强烈对比。
      马车外有四男两女分列六路,无形中将车护在正中,看那气度身形皆是常年习武之人。
      其中一名黄衣少女正坐在驾驶室前,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皮鞭,双腿垂于车前闲闲地晃,显出一派天真烂漫。
      前方与马车相隔半里的官道上,两拨人马正打得你死我活,挡住了行人去路。严格说来是六十多名黑衣人在围攻五人,典型的以多欺寡,且招招索命。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将近七十人的包围圈只剩下了十一人,而被团团围在正中的那人披散头发,唇角溢血,墨灰色的衣袍染上大片血色,看那颤抖的手便知已是强弩之末,却依旧站得笔直,神情刚凛不容侵犯,一时倒无人敢接近。
      片刻的僵持之后,似是终于撑不住,那人低咳一声,嘴角又带出几缕血丝,为首的黑衣人趁机出手,直冲面门而去,其他人也紧随其上。只剩咫尺之隔便可取他首级,黑衣人面上一喜,攻势愈急,却换来对方轻蔑一笑。
      甚至来不及迟疑,便感觉自己正被一道极为强劲的力量席卷着撞上一旁山石,瞬时心肺俱碎,落地时已没了气息。
      几乎是同时,马车里的人眉心一动,终于放下书卷,抬手掀开了车帘。
      少女娇嗔地看他一眼,“我当你何时开始这么好学了?再耽搁下去,天黑前怕是到不了延奚城了。”言语间似乎对前面那场厮杀毫无所觉。
      “不急,先去看看那人是否还活着。”莫子吟微微一笑,指着地上那团墨黑色的暗影,马车右侧的一中年大汉立刻飞身而去。
      片刻,回来时肩上扛着一具不知是死是活的身体,“还没死透,我给他输了些真气,应该能撑到进城。”
      “钱大哥怎知我想救他?”莫子吟浅笑着看他。
      “你向来不做无用之举,也不是好管闲事之人。”那被称作钱大哥的中年男子如是回答。
      “行了行了,有什么话进城再说,老娘可不想再睡一次野地。”说话的是于三娘,身量纤小,脾气火爆,平白耽搁这些时辰,早已不耐烦得紧了。
      莫子吟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那劳烦钱大哥把他安置到塌上,其他人收拾一下准备上路吧。”
      马车这才又平缓地行进起来。
      自打莫子吟继承快活庄,短短几年时间已经把生意规模经营得翻了不知几倍,旗下拥有的钱庄赌坊当铺妓院酒肆客栈不计其数,包揽衣食住行吃喝嫖赌,可谓遍地开花盘根错杂,早已将根基牢牢扎进乾川这片土地。
      未免树大招风,快活庄行事一直极力低调,所有生意都是在暗中张罗,也鲜少打着山庄的旗号露面,仅在每年年关派人到各地盘点生意,交待来年规划。甚少为人所知,却依然碰上了麻烦。
      短短两个月,旗下货物在延奚境内被洗劫了两次,直接损失数十万两,负责压货的二十多名兄弟,也全被杀了。随后他又收到了一封书信,这才决定亲自趟这躺浑水。
      车厢内,莫子吟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凭借顷刻的爆发力谋求一线生机,原来这便是传说中的“营生诀”。
      只是那样的境地,还有他们这样的第三方人马在场,这人是怎么笃定他们不是敌人,甚至会出手相救的?
      他将目光移向塌上之人,伸手撩开那人脸上的发丝,露出一张刚毅中尚带些许青涩的脸,与自己差不多的年纪,称得上俊朗,莫子吟确定自己生平并未见过此人。
      他无所谓地撇嘴,希望自己没救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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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泠瑄醒时是清晨,他缓缓屈指握拳,发现内力虚弱得几不可察,又凝神仔细分辨周围动静,最后才睁眼打量自己的处境。目之所及是一间极为雅致的厢房,正对门墙上挂着一幅千山万水图,前方摆一张方桌,左侧靠墙立着一面上好的松木柜,陈列古玩字画无数,右侧则是他现在躺着的卧床。
      这是一处私宅。
      他不知自己这样躺了多久,亦不知处境如何,但脸上却丝毫不见慌乱,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便已足够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直走到门前才停,“三娘,怎么这么早便过来了?”一个女孩的声音,“姓莫的让我来看看,里面的人醒了没有?”另一个更显成熟高昂的女声。女孩名叫青旖,正是那日坐在马车前看热闹的黄衣女子,她面前的是于三娘。
      “嗯……似乎刚醒一小会儿,你来的真巧。”女孩说着天真地一笑,转身打开了门,于三娘却并不进入,只是瞥了一眼床榻的方向,足尖一点行走如飞,眨眼已没了踪影。
      “算你命好,总算在莫狐狸最后一点耐心耗尽之前醒了。”话音穿廊过巷,却好似近在耳边。
      卫泠瑄压抑地咳了两声,嘴角勾出一丝冰凉的弧度。
      昏睡了整整五天,莫子吟最初的那点兴味早就散了,便有点暗暗后悔多管闲事起来。青旖说的没错,若是再晚醒两天,估计他就要若无其事地把人扔乱葬岗去了,但这是否就说明卫泠瑄命好呢?恐怕还要另当别论。
      总之等莫子吟闻讯前来的时候,卫泠瑄已经穿戴整齐,端坐于室内品茶了。
      此时的他一身素色,一脸病容,眉如刀锋,目若星辰,鼻似挺峰,身形提拔好似孤松独立,比起重伤昏迷时更加的俊朗出尘。莫子吟迅速在脑海中搜寻,此等丰貌必定是要被人津津乐道的。
      “承蒙援手,覃予义定会报答。”明明该是低顺的话,却透着一股云淡风轻的孤傲,仿佛救他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覃予义?”莫子吟施然坐他对面,给自己也斟了杯茶,“你既直接,我也懒得客套,你可知这延奚城如今城防严密,街上巡逻的兵力增了一倍不止,皆是冲你而来?”以捉拿逃犯之名四处搜查,却不曾张贴任何告示,甚至连在逃的是男是女所犯何事都闭口不言。
      “不知。”卫泠瑄答得淡然。
      “莫某活了小二十年,还从未听说过阁下这号人物。”莫子吟把玩着手中骨扇,漫不经心地睨他一眼。
      “无名小卒,自然不足挂齿。”卫泠瑄始终面无表情,回答亦言简意赅。
      “以一对十,还个个都是绿林高手,这等身手若还是无名小卒,那这乾川王朝只怕也没几个高手了。营生诀……敢问兄台师从何处?”莫子吟正色看他,似想寻出他神色中的蛛丝马迹。
      “家师乃山林野鹤,数十年来不曾过问江湖中事,说了只怕也无人认识,他叫施忝鑫。”卫泠瑄倒没说谎,施忝鑫确实是他的师傅之一。
      莫子吟将茶水饮尽,骨扇一展站了起来,“好吧,你大病初醒,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青旖,好好照顾覃公子。”青旖默然点头,目送他翩然离去。
      卫泠瑄住在宅子最里侧的小院,名为停桂居,一共只有左右两间厢房,四周种满桂花树,是主人秋日静心的去处,隆冬时节便显得有些许萧索。
      青旖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在这偏院里待得久了,便有些坐不住,隔三差五跑到外头找丫鬟小厮玩耍,有时甚至忘了饭点,导致卫泠瑄时不时要饿上一回,伤势恢复缓慢。
      那人既然默许了青旖的行为,难免没有刻意试探的意味,卫泠瑄索性平心静气地住着,独自一人观花下棋,悠然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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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莫过了小半月之后,莫子吟悠哉悠哉游山玩水归来,仿佛才忆起自己后院里还养着一个大活人,于是脚步一拐往停桂居走去。
      卫泠瑄这半个月过得实在清闲,每日除了吃睡养伤便无正事,小院里除了阿樱,以及定期来为他开药的廖大夫,便鲜少看见其他活人。他的内力恢复缓慢,暂时也不打算轻举妄动。
      所以当莫子吟进来的时候,着实让他忍不住眼前一亮,仿若连续吃了一个月相同菜色的人突然在桌上发现了其他选择。这种心情莫子吟无从体会,所以当他发现眼前的人眼底那抹亮色时,莫名地有些怔忡。不过也就转瞬即逝,立马恢复了似笑非笑的神情,“覃兄好雅兴,自己与自己对弈?”
      “打发时间罢了。”卫泠瑄神色平淡。
      “为记得你曾说要报答我?”莫子吟直直看进他的眼底,那双眸似乎永远不会起丝毫波澜。
      “能力范围之内,必竭尽全力。”四目相对,依旧云淡风轻。
      唇边笑意加深,“覃公子素来如此恩怨分明吗?难道就不曾亏欠过别人?”
      莫子吟没等他回答,折扇一收,翩然落坐,执起一颗白子就下。看似随意而就,却刚好拦截住他下一步的进攻。
      莫子吟派人打探过,确实有叫覃予义的人,六年前还叫覃小末,生活在天子脚下靳郢城,其父是博文书社的教书先生,幼时丧母,家中还有两个兄长和祖母,后不知为何得了宫里某位贵人的垂青,赐名予义进宫当了差。一年多后,覃家半夜走水,被发现时火势已失控,等众人合力扑灭后,只在废墟中找到了四具焦黑的尸体,覃家从此只剩下入了宫的覃予义一人。
      莫子吟还打探到,延奚城在前几日突然放松戒严,紧接着就有一批高手涌入城中,观其行径似乎也在寻人。
      莫子吟看着对面风轻云淡的人,再一次兴味盎然。
      黑白棋子交替不息,一盘棋两个人都下得漫不经心,却又针锋相对,一时间难决胜负。
      “年关将至,我等预计半月后离开此地,那时覃公子的伤也该好了,可有做好打算?”听语气仿如闲话家常。
      “覃某孤家寡人,去哪都无甚区别。”卫泠瑄打量一眼全局,落下一枚黑子。
      莫子吟似是苦恼地用折扇挠头,捻起白子在指间把玩,迟迟不肯脱手。“覃兄可要以身相许?”莫子吟咬着扇柄,玩味地看他。
      “我从不居于人下。”他此生确实不曾向谁低过头,连他那高高在上的生父,也无法让他完全屈服。然而顺着莫子吟的话听,难免就有了另一层解读。
      “覃兄可是宫里人?”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覃予义只为一人行事,与皇宫并无干系。”眸色沉沉,看不出确切的情绪,莫子吟还待说些什么,就被突然闯进来的于三娘打断了。
      于三娘绝不废话,一阵风似的拉着莫子吟就往外奔,顷刻就没了踪影。
      停桂居陡然寂静下来,卫泠瑄看着眼前胜负未定的残局,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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