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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潇潇雨歇 ...

  •   送薛遇与金泥儿出来的,依旧是之前带他们进来的小书童,他提着盏小灯笼,在前方带路,夜色比来时更阴暗,小书童行至檐下,伸出手竟接了满手滴滴答答,“呀,天下雨了,薛少爷稍等片刻,我去给你取把伞来。”薛遇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待那小童回来时,将手中纸伞递给了金泥儿,他看薛遇依旧心神不宁,便开口宽慰道:“薛少爷放心,大夫都说了,我家老爷不会有事的。”
      薛遇勉强笑了笑:“那你们老爷日后有何打算?”
      金泥儿将那纸伞撑开,是一把崭新的油纸伞,恰好能将两人遮住。
      “自然是回洛阳了,我家老爷本是汝阳人氏,辞官归乡,日后便用不着如此操劳了。”小书童只想他家老爷能好好将养身子,巴不得老爷能回乡。
      薛遇不由感叹:“皇上竟也舍得。”
      “官衔不过虚名,我们老爷才不会在乎。他一心为民,那不论在京城,抑或是洛阳,都是一样。”小书童说起他家老爷,黑夜里两眼都是亮的。
      “邹大人胸襟气度实在令晚辈佩服。”
      小书童得意地笑了,夜色里清秀的脸十分好看“那是自然!”他又道:“对了,薛少爷。老爷自从接手你的案子之后,时常提起你呢。”
      薛遇不由挑眉:“哦?”心里竟隐隐期待起来。
      “老爷说,起初只觉得你颇骄纵、软弱又没心没肺……”
      薛遇张了张嘴,试图转移话题。
      “可后来老爷又说,你是这样,但也不全是。若说你骄纵,骄纵之人大多自命不凡,可你却是有满腹才华;你一直知晓事情原委,却选择装聋作哑,实则是为整个太师府妥协;你看似毫不在意,倒不如说你胸有成竹,自然显得云淡风轻。”
      骄纵是因负才傲物,软弱是为委曲求全,淡漠是已洞若观火。此子胸有沟壑,内有乾坤,分明是金鳞,哪里是那池中之物。
      薛遇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坦然接受了这中肯的评价。他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地望着这张稚气未脱却一本正经的脸道:“明明是那么大点的孩子,说话比大人还精。”
      小书童正色道:“大人读的书,我也读,大人做的事,我也做,大人懂的道理,我也懂得。在我看来,并未有差别。”
      薛遇边走边笑着摇头,这小书童颇对他的胃口,“我看你胆子这么大,又能说会道的,想必跟着邹大人学了不少。”
      小书童道:“我原本是个不学无术的小乞丐,三生有幸能让老爷收留我,他教我读书写字算术,把自己会的毫无保留地教给我,将我视如己出……”他顿了顿,“老爷一定能好起来。”
      薛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一定会的。”
      小书童重重点了点头。
      三人在后门止步,小书童拿着伞规规矩矩地作揖行礼,“恕小子不便远送。”小书童又一本正经道:“薛少爷,我方才回去取伞,老爷让我带句话,若是不愿,不必做道不由衷之事,来日方长,愿你能事事顺遂,得偿所愿。”
      薛遇道:“多谢邹大人教诲,薛遇记下了。”
      “薛少爷,慢走。”
      薛遇正欲走,突然回首,细雨中,那小书童仍在原地,薛遇笑着问:“小书童,你叫什么名字?”
      小书童拱手道:“约莫记得祖上姓方,得大人收养赐名方贤。”

      第二日清晨,薛纵早早儿地便爬了起来,一脸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将自己拾掇得比以往更加整齐,早饭还未用便捎上薛遇上了早朝。
      马车不急不慢地穿过京城的街道,路上有不少早起的店家已热腾腾地开张了。薛遇轻轻掀开了马车的竹帘,深深吸了口气,前夜下过雨,清晨仍有雾气湿润沁人肺腑。他抬眼望去,近在眼前,便是层层叠叠的宫墙和威严壮丽的盘龙檐,远在天边,才是青峦叠嶂,才有渺渺孤鸿。
      朱红的大门缓缓打开,马车便在那停下。薛遇下了马车,眼前便是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百层石阶,泰安殿的匾额乃先帝亲笔所书,苍劲浑厚的字体沉重地像是沉载了一个国家的苦乐悲欢。殿前两尊神龙石像怒目圆睁吞云吐雾,背脊的姿态却温柔而稳重,龙爪更是收敛了锋芒微微向后收,像是轻轻携着风雨飘摇后那一只自襁褓里微微抬起的稚嫩手臂。两侧的旗帜于风中猎猎翻飞,风吹起了薛遇的袖袍,他就在那风中一步一阶梯往上走。
      文武百官陆陆续续走来,在天子脚下百层石阶上如同一只只渺小的蚂蚁,有目的地往同一处聚拢。
      薛遇尚未封官入仕,便先在殿外等候传诏。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七嘴八舌,不过都是两党相争,文武相斗。秦党以太傅秦度为首,主张变法,以改变大陈征战多年遗留下的衰危现状;而郭党则以左相郭展尘为首,成为秦党眼中“愚昧腐朽”“不知变通”的老顽固。朝堂之中大多拉帮结派暗通款曲,少有如太师薛纵与太保程知同一般从未参与党争的,不过,薛纵即便再怎么事不关己,总有些碎嘴文官对他“关怀备至”。
      这时,正有一年迈文官颤巍巍出列,不过是参太师薛纵身为西北军统帅擅离职守,虽体谅他爱子心切,但如今事情已了结却迟迟不肯回潼关,矜功伐能、随意散漫诸如此类的言语,明明是几句话能说好的事,非要扯上古往今来四书五经天地伦常,薛纵听得头都大了,但他今日心情好,心情越好,就越想与他争,一来二去,又有新的官员加入这场唇枪舌剑的争斗,陈钊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火气蹭蹭往上涨,忍无可忍出声道:“是朕,答应薛太师彻查此案,也是朕,要薛太师不必那么早回,薛太师擅离职守,朕罚也罚了,往后不必再提了。”
      薛太师行礼,颇为耿直道:“多谢皇上体谅,皇恩浩荡,老臣莫不敢忘。只是,老臣此次擅自回京确实有罪,老臣领罪,往后必不敢犯。”
      陈钊赞许地点点头。“但是,”陈钊一听薛纵没完了,刚舒展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孙大学士,”薛纵转向刚才首先挑起纷争的年迈官员,道:“瞧着您与本官一般大,怎么看起来竟如此老态,您看我,体格健壮得很,怎么看都像四五十岁的,你们文官还是莫要太清闲了,多出去跑跑练几套拳法,光练嘴皮子有何用?”
      “你!”那孙大学生气不打一出来,脸涨得通红,竟气出了一脸褶子。
      “你看看秦太傅,他老人家,一看便是打过不少拳的,怎么,有空切磋切磋?”薛纵把目光转向了另一个老头,望着他老态龙钟的身影开口道。
      秦度理也没理他。
      陈钊适时开了金口:“时辰也不早了,薛太师府上的公子还在殿外候着,先请他进来吧。”
      “传——薛遇——”

      薛遇已候了半个时辰,终于听见传召,便略整衣冠,走了进去。
      殿门打开,众人皆朝他看去,只见一翩翩锦衣公子带着与生俱来的非凡气魄从容走入,薛纵更是笑得不见眼,瞅瞅,这可是他儿子!
      原本有些私语的朝堂立刻静了下来,陈钊满意地点了点头,难得笑道:“这便是太师府上的次子薛遇了,名动京城的云台公子,想必众卿都听说过他的名字。”
      薛遇躬身行礼,便听见四周又响起了些许细碎的声音。
      “果真是风姿绰约啊。”
      “倒是有几分太师的气魄,年纪轻轻便这般实属难得。”
      “名动京城?为何本官不曾听说?”
      “他可是名儒父马老先生高足,两年前便有一篇《云台赋》流传甚广,因此得了个云台公子的雅号,只是他虽有名,却极少露面,也难怪你不知道。”
      “什么?!《云台赋》竟是他写的?!”
      “千真万确。本官读过一次便记住了。”
      “什么狗屁不通的云台赋水台赋,本官就看不下去,只怕他是沽名钓誉,骗骗不识字的莽夫妇孺罢了。”
      “左宗正大人,这篇文章刚出来的时候皇上可是赞不绝口,您这话,可是说皇上是不识字的莽夫?”
      这名左宗正大人立刻急红了眼,轻声道:“你、你、你休得胡言!”
      ……
      薛纵起初还好,听见他们一口一个夸他儿子,还连带着自己一起夸,心里别提多得意。谁知到后面竟出了个有眼无珠的左宗正,正欲开口便听陈钊颇具威严地清了清嗓子,包括薛纵在内的大殿诸人便立刻安静了下来,左宗正则目光躲闪不敢看皇上阴晴不定的脸。
      “薛遇,这这可是你第一次进泰安殿。怎样?”
      薛遇躬身行礼:“泰安殿处处尽显天子威仪,令人心生敬畏。”
      陈钊对他不甚用心的回答没做评价,只问道:“想来不久你也是这朝中一员了。朕将你关了这许久,心里可曾怨恨?”
      薛遇回答地直截了当:“草民不敢。”薛遇看了看一旁的薛纵,又道:“幸得皇上垂怜,替草民雪洗冤情,能站在这大殿上已是三生有幸,从未想过怨恨。”
      陈钊顺水推舟道:“既然你冤枉,本身也才华横溢,本来状元之位非你莫属,只是你未参加殿试,平白将你封作状元只怕同科试子多有不满,便封你做探花郎,进世之中便只有你有这好模样,探花郎,再合适不过。官么,便封个太常寺少卿吧。”
      薛遇闻言,轻轻叹出口气,竟直直跪了下去,丝毫不畏惧:“请皇上,收回成命。”
      如一颗石子投入水面,满座哗然,底下一言不发的群臣又一次纷纷议论起来。
      薛纵被他突如其来的一跪吓得一惊,脱口而出:“你这是做什么?”
      陈钊危险地眯了眯眼,“那你想要什么?”
      薛遇不卑不亢地冷静回话:“薛遇请求皇上收回成命。其一,因殿试已经结束,薛遇缺考,没理由忝居第三,其二,薛遇平白遭人构陷, 为自证清白,愿永不入朝堂,否则难免瓜田李下,疑我薛家有不臣之心!”
      “薛遇!你……”薛纵好似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气得七窍生烟。他现在简直想把薛遇吊起来抽一顿。
      陈钊笑得勉强:“很好。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往这儿钻,如今朕亲自送你的,你却不要。”
      “皇上莫要动怒,老臣这逆子平日骄纵惯了,不识礼数得很,请皇上千万别跟他计较。”薛纵气归气,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还是跪在薛遇身边替他求情:“皇上给的官职实在是太高估这逆子”薛纵狠狠瞪了薛遇一眼“他还没那本事。还请皇上许他回家反省,多磨练几年再说吧。”
      “太常寺,有的是机会给他磨练,何须在府中?”陈钊冷笑道。
      薛纵刚给双方各找个台阶下,暗中推了推薛遇的手肘,道:“既然他认为受之有愧,那不如让他回去再准备几年,等下次便能令大家都心服口服。”
      薛遇暗暗叹气。
      这根本不是最主要的,他们薛家,有两个位高权重的将军,已经足够了。
      薛遇道:“倘若只是因为这个,要薛遇考几回都不成问题。但我薛府清白不容人肆意诬陷,为免人闲话,薛遇在此立誓,余生不再踏入宫墙庙堂。但若能为大陈子民分忧哪怕一分一毫,薛遇义不容辞!”
      薛纵心简直像油锅里过了几遭,又心急又气,这孩子到底怎么了?
      “行了,你若不愿,朕亦不是勉强之人。”陈钊隐忍着怒气,最终开口道,“朕便高抬贵手,赐你山远水远,除了这宫城天涯海角都去得。只是你且记住,这前程似锦,可是你自己不要的。”
      薛纵轻轻道:“记住了。”

      陈钊气得匆匆下了朝之后,薛遇默默跟在薛纵身后,看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他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薛纵正在气头上,不打算理他,于是越走越快。薛遇终于开口低声唤道:“爹……”
      “谁是你爹?我就白养了一个儿子,叫薛遇的,你是谁?我儿子吗?”薛纵气不打一处来,偏偏这儿子不经打,不像薛追,还真打不得。
      “儿子错了。”
      薛纵心一下子软了,“错了给我滚回去好好反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潇潇雨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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