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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   印宿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空还微微暗着,树叶微微在轻风里摇曳,再无昨夜的狂暴肆虐,她回头看了一眼Kimberly,她睡得很熟,像个婴儿一般吮着手指,嘴角娇憨地翘着。
      她轻轻地走下去,换下身上的睡衣,灯也没开,就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行李。
      她拿上自己的护照,还有其他证件,简单地带了一套换洗衣物,然后,从床头柜子的抽屉里拿出最后一样东西,全部打包装到行李箱里。
      阿诺也醒了,躺在地板上,睁大眼睛安静地看着她,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就只是那样看着。
      印宿伸手抚了一下它,写了一张字条放在客厅的桌子上,穿上她的薄呢大衣,然后打开门走出去。
      楼道里的灯亮着,只是还是昏暗,她轻轻地关上门,顺着那条经年累月晦暗潮湿的木楼梯,一步步走下去,空气里的霉味还在,手中的箱子也并不重,她走得也一如平日的缓慢。
      凯瑟琳太太正在水房里刷着牙,满口的白色吐沫,看到印宿出来,惊讶了一下,随即模糊不清地对她打了个招呼,笑眯眯地。

      印宿走出公寓,经过一夜的风雨,眼前的风景都带上了一层亮色,绿得鲜嫩,红得妖冶,像一幅新完成的水粉画,隐约地,有远处碎草机轰隆轰隆的声音,草汁迸溅开来的,混合着尘土,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清香。
      印宿深深吸了一口气,刚刚自睡眠中恢复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公寓楼前的黑色铁灯下面,有一个人影,破旧的浅色牛仔裤,白色衬衫,一天不到的时间,他就已经憔悴了很多,眼睛里有明显的血丝,胡子茬也冒出来,泛着一层暗青色的阴影,坚硬的野草一般。
      他是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有多久了?
      印宿没有开口问他,她只是淡淡地扫过他一眼,礼貌对地点了点头,随后拉着自己的行李箱,慢吞吞地从他面前走过。
      ‘等一等!’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中有着清晰的迟疑,尽管迟疑,他还是开口了。

      印宿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安静地等他说话。
      他想说什么?
      如果她没有看错,昨天中午在韩国女生房间里的人就是列山,虽然他敏捷地消失在那半掩的一扇门后面,但她知道,那就是列山。
      她也没有看错,否则,他现在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又想做什么?
      寻求宽宥么?那似乎更没有必要,他需要感觉歉疚的人,是Kimberly,如果可以,印宿是绝对不愿意牵涉进去的,她是一个木讷的人,即便是看见,也不会多嘴地说出去,她也是一个没有立场的人,不会为他,也不会为Kimberly。
      法理史上,Coleridge勋爵说过,一人无权宣称诱惑是宽宥事由,虽然他可能自己已屈从于它。就譬如列山,他已经屈从了这样的诱惑,所以,他没有权利因为这是一个‘诱惑’,或者是一个很大的诱惑来为自己辩护什么,卫觉夫跟他不同,他也屈从了类似的诱惑,但他是律师,他知道这样的诱惑不能成为宽宥事由,所以就很干脆地不寻求宽宥,他只是在她提出离婚的同时,立即答应了她。
      卫觉夫比他干脆,也更为潇洒,事实上,他也根本不介意这样的宽宥与否,列山,至少还算有心……
      印宿忽然心软了,‘放心吧,我没有跟她说。
      她依然没有回头,只是轻声留下这样一句话,然后,拖着行李离开。

      从Edinburgh至伦敦GATWEK机场,再到BAA转机,这样中途延误了四五个小时之后印宿终于搭上了回国的班机。回到那个城市的中央机场,是早上五点多钟,自拥挤的机场大厅出去后,她自己叫了一辆计程车。
      司机是个中年男子,他的证件以及监督电话都贴在车前窗上,正对着印宿,印宿抬眼就看到了他的名字,司文。
      斯文?
      印宿看了一眼司文司机,他蓄着落腮大胡子,虎背熊腰,看上去很彪悍的样子。
      ‘小姐您要去哪里?’司文问她。
      他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竟然令印宿怔忪起来,虽然在宿舍里听Kimberly一天到晚的说,如今这个时候,再听,却隐约还是很深重的陌生感,毕竟,离开了这里一年,中间一次也没有回来过,感情上有了隔阂也并不奇怪。
      靠上并不太舒适的靠背,‘西郊庆瑞花园。’印宿简单地说了几个字,随即闭上眼睛。
      长时间的飞行令她感觉异常地累,也正是因为预料到了这样的疲惫,在此之前她并没有给家里任何一个人打过电话通知她今天的归程。
      像是一个偷渡客,没有任何预兆地就来到这里。
      是的,只是来到这里,一个礼拜之后,她还是得离开的。

      一个多小时之后,计程车在西郊一个社区门口停住,印宿付完车资,拉着自己简单的行李下了车,物业的保安看了她几眼,并没有拦住她盘问,印宿因此也留意地看了一下,有一些眼熟,像还是原来的保安没有变,或许是认出她来了,毕竟,这个社区里的住户不多。
      社区里面的别墅风格颇为相近,并不大,属于精巧的小住户型,印宿走了几分钟,在一个看上去有几分冷清的白色建筑前停住。那是一个独立式二层小楼,位于风景很好的湖水后面,附带了一个小小的车库以及一个小小的院子,印宿知道,禁闭的车库里面还有一部红色SMART。
      这是当年印宿跟卫觉夫离婚后划给她的资产,她唯一要的也就只有这一栋别墅,这里有她两年的记忆,虽然那并不怎么值得回忆。
      三年前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他也才只是一个律师,虽然已经稍有名气,却仍然不若如今这般富庶,庆瑞花园的别墅是他们名下的第一处房产,也是他们的新房,印宿在里面成为他的新娘,最后,在他们离婚时,她愿意要的,也就只有这里。
      或许两年的时间,还是有一点感情的。
      她打开箱子,在里面一阵乱翻,终于在最里面的夹层中找到了院子的钥匙,她把钥匙插进去,手轻轻扭动了一下,门锁清脆地响动,立即弹开。印宿不由地多看几眼粗重的铁锁,已经有了一些班驳,原本以为会锈得连锁孔都堵上去,如今这般干脆就开了,倒还是一个小小的意料惊喜呢。
      她推开院门走进去,脚下是鹅卵石子铺成的小道,两边的小花园也没有过分地落败,虽生了一些杂草,基本的布局还是在的,几株玫瑰花的枝条也伸展得并不放肆,倒像是经常有人过来拾掇过一番,或许是物业请的园丁,谁知道呢,印宿也懒得关心,反正一个礼拜之后就会离开了,盛衰枯荣,对她而言真的并不是很重要。
      用钥匙打开别墅的大门,还没来得及推开便想到了被遗忘在院门外面的行李,遂再返回去,把散落了一地的衣物塞进箱子,再连箱子一并拖了进来,从院门里面落了锁。

      印宿走进别墅,绕过玄关,把行李放在一边,然后脱了脚上的鞋,光着脚踩在黑胡桃木地板上,客厅的墙、地、天花通过一立柱连接,地台、酒架、吧台虚实相接,浑然一体。
      客厅中央是几个浅色的丝绒沙发,简洁舒适,沙发后面是一排木格博物架,巧妙地将客厅与后面的书房隔开,架子上摆放着一些精巧而雅致的物件,像是古董花瓶,玉石木雕等等的,那些印宿也从不关注,所以,现在即便是靠上去仔细看,仍然很陌生。
      印宿还未毕业就嫁给了卫觉夫,她还没有时间去准备如何做一个妻子,或许这只是一个借口,真实的情况是,她天生并非一个特别适合做妻子的女人。
      她不会做家务,日常的家务有钟点阿姨,所以生活还算基本应付得过去。
      她不会经营一个‘家’,别墅里面的格局一直维持着一开始的样子,她不去破坏,也从不费心力去打点,就让这里保持着样板屋的初始风貌,不破也无立。
      更重要的是,她不是一个柔软的女人。
      她从不撒娇,不会,也不想,木讷得连话也极少说,卫觉夫忙于律师事务所的工作,更是早出晚归,偶尔两个人同时在家,也有属于各自的私密空间,她的是在二楼的书房,他则在一楼的书房,有了默契地互不干涉,像极了两个同居一室的陌生人,大部分的时候,即便是身体上有亲近,心底也还会相互提防。
      是的,提防,潜藏在平淡婚姻关系里,一种很可疑的对峙情绪,至少,印宿对他是有这样的一些抵对心理的,原因则不明。

      沿着客厅一边的单片式木台阶走上二楼,然后向左转了几步,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
      那是印宿的书房,以松木色为主色调,另外就是白色的书桌和书柜,靠墙放着的书架上面乱七八糟地落满灰尘,那些都是她的东西,有从小到大的书本,或者是班级纪念册什么的,幸好她大部分的东西没有带到这里来,否则更是乱了。
      坐到书桌前,随手翻了一下桌上的东西,竟然在里面翻出了当年结婚时的报纸,上面登着他们的照片,在圣坛前,卫觉夫单手执起她,为她戴婚戒,拍摄的角度取得很好,恰好让印宿看到他当时的神情。
      印宿看了一眼,再将它放回原处,起身走出去。
      从书房出去,一直向右过去,最里面一个房间便是主卧,印宿慢吞吞地走过去,站在紧紧合上的卧室门前,片刻之后,伸手推开。
      一张宫廷床榻样式的黄花梨木床,摆放在房间最醒目的位置,第一眼,就看到了浓浓的艳情味道。这床印宿是极喜爱的,排除其它因素,单床自身就是一个艺术品,材质珍贵的越南香枝木,纹路雍容而流畅,雕功奇巧,据说,现在市面上还依然有不少古物收藏家对它兴趣十足,当然也有拍卖公司婉转打探过印宿的意向,出价很高,她却无心卖出。
      这张床是父亲给她的嫁妆,无论她的婚姻如何,她都是要把它收着一辈子的。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穿上门边的拖鞋走了进去。铺在卧室地上的古典羊毛地毯很厚实,踩在脚下,柔软极了。她走过去,一直到床对面的墙壁,深蓝色帘幕一直长长地垂到地板上。
      她伸手,刷地一声,柔软的天鹅绒窗帘向一边甩过去,掠开一波华美的涟漪。
      房间里立即亮了起来。
      印宿的面前一个开阔的落地透明玻璃门,能够看到外面的天,是浅浅的蓝色,发白,并不澄澈,她推开拉门走走去,站在不足五平米的露台上,怔忪地抬头看了许久,眼角,有柔软的柳枝在风中舞动,几朵睡莲浮在露台下的水面上,被风吹着漂来漂去。
      阳光斜斜地照着印宿,在她身后的地板上留下一道极淡的影子。

      靠南墙的拐角是一个隐秘式的衣帽间,开阔的空间里挂了整排的衣服,有她的,也有他的,从领带,衬衫,到整套的西服,一应俱全。印宿的手慢慢地从这些手感完美的衣料上拨过去,几秒钟之后,停住。
      她看到了结婚时他身上的那件黑色三粒扣西服,在伦敦邦德街量身定制的,每个细节都严苛地一丝不苟。印宿清楚地记得,他穿在身上有多么的好看。
      这不奇怪,她的前夫本就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
      这些衣服,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没有拿走,或者他不要了,留在这里,也就是要印宿随意处置,但全部丢掉终究太过奢侈,于是印宿就这样一直放着。
      四天之后就是他与池乔的婚礼,那天之后,这些东西若是还留在这里,总是会有一些不妥的,或许,很快也就会丢掉了。
      印宿想着,手复又动起来,向里面找了过去。终于看到了几件她的衣服,与他的风格是极不匹配的,印宿几乎没有上得了台面的衣裳,所拥有的,或者是灰蒙蒙的粗线毛衣,或者是穿了很久磨得很厉害的牛仔裤,再就是看不出款式的棉布衬衫,黑色或者白色,皱巴巴地蜷缩在一边。
      她找了半天,然后取出一件样式极简单的白色棉布裙子,下了楼。

      她把放在玄关的行李箱放到一楼的客房,在浴室洗了个澡,半个小时后睡到客房的席梦思上,床上有一些灰尘,那种长时间没躺过人的味道也很重,印宿从柜子里找了一个干净的被单裹在身上,从头蒙到脚。
      那床单放在柜子底,两年未被人动过,安静地发着霉味,隐约有一种异样的洁净感。
      她沉沉地睡过去。
      有圣洁的乐声遥远地传过来。
      面上覆着一层白纱,眼中的一切只是模糊,她在下沉。蕾丝与轻纱层层叠叠,在风里优雅地翻飞,贴着肌理扫过去,隐隐的冰凉。
      她在走动,有人牵引着她走,她无法停驻。
      偏头一看,那人的脸在白雾中逐渐地清晰起来,哦,是父亲,竟是父亲。
      他在笑。
      父亲一贯严肃的脸上,有着极明显的欢欣。
      他们穿过一个缀满玫瑰与百合的花门,迷雾开始缓缓散去。
      几盞巨大的石斛兰花银烛台悬挂而下,洁白的蜜蜡被点燃,一簇簇地亮起来,暖色的,小小的火光,穿过淡淡的薄雾,形成极美丽的晕光,脚下是猩红的地毯,有清冽皎洁的花掉在上面,一直向前延伸。
      一个英俊的男子站在尽头。
      她永远在还未来得及看清他的神情之前,就已经察觉到那样的疏离。
      他站在圣坛前,那样熟悉的遥远与淡漠。
      嘴角的笑意枯涩。两年前的婚礼,新郎是卫觉夫,她是他的新娘。
      这样一个庄严而隆重的婚礼,有着身份体面的观礼见证人,英俊却漠然的新郎,与骨子里最狼狈不堪的新娘,几乎所有的宾客都心照不宣,隆重与庄严,都是婚礼之外的。但从表面上来看,它依然是那样的圆满,令人满意。
      没有人会关注她的僵硬与迟疑。
      圣坛前,父亲向后退开小半步,将她交附于他。
      卫觉夫的手碰到了她,冰冷的手,她不由地瑟缩一下,他的目光冷淡地扫过她,拉着她继续走向圣坛。
      唱师班的圣洁的颂歌中,黑衣的神甫在高声宣召。
      ‘你们要共进早餐,但不要在同一碗中分享;你们共享欢乐,但不要在同一杯中啜饮。像一半琴上的两根铉,你们是分开的也是分不开的;像一座神殿的两根柱子,你们是独立的也是不能独立的……从今以后,所有困难一起承担,所有快乐共同分享,相濡以沫、忠贞不二、不离不弃,直至此生!’
      观礼席上的掌声骤然而起,热切得夸张,简直是虚伪了。
      覆在她面上的白纱被他的手拨开,她就那样毫无预备的,冒冒失失地对上了他的眼。
      冷静的眸底飞快地闪过去一道幽暗难解的光,不消片刻,又湮灭在那片深邃之下。他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她,目光中似有一层深思,隐隐的锐利。
      她讷讷地垂下眼,这才记得,那副大边胶黑框眼镜已经被化妆师强硬地摘除,而自己却总习惯躲在那层镜片之后看人的。
      如今他看不出情绪的审视令她不安。
      他伸出手,优雅地敛住她的腰,只略微用力,那突如其来的力道令她躲避不及,被顺势拉了过去,整个人扑到他身上。
      姿态亲昵。
      坐在前排的粉衣女子脸色一白,轻轻地咬住唇,美丽脸上显出一丝的黯然。
      一股极淡的烟草味道从他身上传过来,她惊骇地抬头,同时感觉到轻洒于肌理之上的温热,她的双手飞快地挡到身前,轻推了几下,试图令两人的身体隔开一些距离。
      他却无动于衷地站着,低头,缓缓靠近。
      众人屏息。
      那却只是一个极平淡的吻,两片唇礼仪性的碰触,在宾客的惊叹声中结束,不过三秒,又平静地离开。
      他们,在最靠近上帝的地方,演绎着一出落满尘灰的剧目。
      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只是圈套的一部分。
      裹着一层白被单抱着头坐在床中央,目光木木地盯着地板,似乎那里有一个虚无的点吸引到他她,看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这是西郊的别墅。
      她回来了,然后,做个一个梦,遥远的,两年前的婚礼。
      嘴唇尤有一层薄薄的凉意,那个吻的温度还在。
      那本是她应该遗忘的。

      预期中的行程安排是,从机场先回西郊的别墅,睡一觉,然后中午回家……可现在已经是下午了……那就下午回去了,视线扫过床头的电话,蓦然记起要给Edinburgh的寓所打了个电话。
      ‘Hello?’几秒钟之后,Kimberly洋溢得似乎在耳边跳动的声音,很稳定人心的真实感。
      ‘Kimberly,是我。’
      ‘Suzy?’她有一些惊讶,‘怎么样,你现在到家了吗?’
      ‘恩,阿诺现在怎么样?’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句,它吃好睡好,还能怎样?放心拉,我保证你回来的时候它还没死就对了嘛。’
      ‘麻烦你了。’
      ‘哦!差点忘了,昨天晚上有个男的打电话找你,声音很好听呢,嘿嘿嘿,快告诉我,他是谁啊?’她笑得很暧昧。
      印宿楞了片刻,‘他没说他是谁吗?’
      ‘他问你在不在,我说你已经回国了,他于是什么都没说就挂了。’她停了一下,想到什么似的,‘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声音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印宿凝神想了一下,然后想到了觉品。
      电话那头隐约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Kimberly大声回应了一声。‘不说了,列山在叫我,我现在要去上课了!拜拜!’她对着话筒响亮地吻了一下,然后就匆匆挂上了。
      印宿翻了个身将电话放回去,刚一抬眼,镜子里的人影让她蓦地楞住。
      她的眼镜呢?洗澡的时候,她清楚地记得是戴着出来的,想了一下,绕着床四处找了一圈。
      终于在枕头边上找到了,想是睡觉的时候掉下来的,她拿起来,戴上,匆忙地看了一眼镜子,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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