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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宫地悠远多迢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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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完全止了,乌云散去,一轮弧月悬挂半空,银辉淡淡。
许敛宁抬手撩开微微沾湿的黑发,左耳隐约露出一枚银镂的莲花,莲花芯上是一点红玉。这是凌轩宫流韶阁主的表物,从她十七岁那年当上阁主,倏忽三四年过去。有时候觉得……好像那一日还在眼前,然而曾经那么深切的怨恨早已变成钝痛。
“你来这里也不怕别人怀疑吗?”清朗的声音入耳,黑色衣衫的男子落在她身前三步的位置,一脚踩着身旁的树桩,“别是引了什么人过来。”
许敛宁淡淡一笑,眉梢眼角柔入春风:“怎么会。”她抬手递给他一个青色的药瓶:“内伤要慢慢调理,这个药还是有一点用的。”
虞绍文接过药瓶,在手里掂着:“原本你我之间说谢就太虚了。不过这次,还是多谢你。”
之前,若不是许敛宁用暗器缓住张惟宜的剑招,这一剑落实,虞绍文的手臂只怕不保。
许敛宁淡淡道:“你怎么来杀他?”
虞绍文抱着肩轻轻一笑:“当然是财。”
她微微一笑:“我就知道,那么雇主是谁?”
“这个自然不能说。”
“你我之间连说谢都太虚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虞绍文微微苦着脸:“身后的雇主我说了只怕会害了你。你想现在的时局,天殇教卷土重来,就连凌轩宫……师叔她近日到了中原。这都不是碰巧,只怕是要变天了。张惟宜是武当的首席弟子,现在有人处心积虑要他的性命,我不过是第一个出手试探的。倒是你,怎么和他扯上关系?”
“因为他是那个人最得意的弟子,连太极剑都交到他手上了。若是你刚才得手,我也会阻止你。”
虞绍文不屑地哼了一声:“他有什么好,装腔作势的斯文败类。”
许敛宁也不想深谈下去,话锋一转:“师父想见你一见,我揣测着,她大概想把凌轩宫交给你。”
“师叔是开玩笑吧?”虞绍文皱着眉,“我一个男人整天活在女人堆里,岂不是被人笑话。”
她轻轻一笑:“那是别人妒忌。”
两人突然停住了话头,一同看向远处,模模糊糊有几个人影过去。
“似乎是天殇教的集会。”虞绍文低声道,“他们折了莫冉,估计变着法子也要对付张惟宜,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我去看看。”许敛宁转身,“你身上有伤,先找个地方好生休养。”
虞绍文嘴角带笑:“待我手上事了,再来找你。”
她脚步轻捷,落地几乎没有一丝声响,远远地跟着几个天殇教的弟子,也没人发现。拐了几个弯之后,道路逐渐偏僻,遥遥可以望见山坡上闪动着的火光。
突然觉得身后有人靠近,她正待拔剑,忽听身后人低声道:“是我,张惟宜。”许敛宁转过身,发觉他脸色不太好,衣袖上也有一片淡褐色:“你受伤了?”
张惟宜一拂衣袖,道了句:“跟我来。”走开两步,见她看着自己:“躲在上面容易被发现,山坡下面比较好。”
许敛宁知道他说的不错,跟着他绕到山坡下面,之间头顶上方有一处岩石突出,正上方,恰好是天殇教集会的坡顶。站在这个地方,只要没太大响声,的确不易被他们觉察了。
“拉住我,别摔下去。”张惟宜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臂,跃上那块可以落脚的岩石。
落脚之处,一人可以站着,两人未免太挤。许敛宁不喜欢同别人靠得近,向后让了让,马上就被揽住了。张惟宜身上有股淡淡的月桂香木的味道,大概是书房里点的那种。“我警告你,再乱动的话,就直接把你推下去。”他低下头,声音低低得略带一分沙哑。
这算什么警告?许敛宁抬起头看见他微微垂下眼,睫毛遮住了眼里的神情,只有隐隐的重影。
“周围不会有其他人罢?”头顶上,一道森冷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紧接着就是一阵草木摇动的声响,想来是天殇教的人在周围查看是不是有人。这个森冷低沉的声音隔了好一会儿才响起:“不必了,想来也没闲杂人在。今晚这么多人,连那些几个人都对付不了,还留着做什么?!”
气氛一下子凝滞了,许久才有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说:“回禀云副教主,御剑公子武功不凡,同行的还有凌轩宫的阁主,莫堂主已经殉教。”
“凌轩宫?容晚词的弟子能成什么气候?教主英名,早就在凌轩宫安插了一个堂主进去,凌轩宫还不是不堪一击。”听声音像是在沉吟什么,“张惟宜和传闻说的,出入大么?听说他还牵涉到朝廷……”
剩下的许敛宁已经听不进去,那个云副教主说的安插了天殇教的堂主到凌轩宫,那人究竟是谁?听他的语气,似乎在凌轩宫也是重要人物,更有可能就是四个阁主之一。可是,会是谁?心中掠过种种猜想,却还是被一一否定。
忽然听见张惟宜冷冷质感的声音响起:“他们都走了。你不会喜欢被我抱着罢?”许敛宁抬起头,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你以为呢?”
张惟宜眼中掠过淡淡笑意,拉着她落到地上。
“你怎么会来这里?”许敛宁抿了抿嘴角,突然有点心虚。
果然,张惟宜声音凉冷:“凌轩宫的暗器闻名天下,是叫玄冰魄痕么?今日没怎么看清楚,所以跟着过来再看一次。”
她微微一愕,当即明白他是在说自己出手帮虞绍文的事,只见月光下的张惟宜神情淡漠至极,语气却冷了下来:“许姑娘你是不是觉得我还要倚仗你的医术,所以做什么都有恃无恐,笃定我不会拿你怎么样?”
许敛宁不由后退了一步:“你若是对我不利,今后定会后悔。”慌乱之际一脚踏空,不由踉跄了一下。张惟宜上前揽住她因为重心不稳向后倒的身子,像笑又没笑:“是么。”稍微顿了顿,语气有几分笑意:“这句话,听着像是威胁。还是你觉得我们将来有什么风花雪月的可能,特地来提醒我。”
许敛宁气结,明明自己平日还算好涵养,却被此人气得屡屡破功:“我怎么可能会和你——嗯?”唇边似乎擦过什么温润的事物,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张惟宜忙不迭地推开了。张惟宜后退几步,修长的手指按着唇,脸上茫然若失,还有几丝类似于……嫌恶的神情。原本看见他这样如临大敌、仓皇后退是该高兴的,可是有一点点的不对劲。
“不用想了,你刚才亲到我了。”张惟宜抬起头,语气平平。
许敛宁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换了其他女子大概会哭闹什么的,如果是张惟宜这样的人物估计就该就此赖定了他,从此锦衣玉食。可是她被对待过的,比方才实在要糟,恶心一阵也就过去了。
估摸着张惟宜也等着看她吃亏的样子,恢复了平常的神态,似笑又没笑。
“原来王爷,”许敛宁淡淡笑得自然,“刚才真的一语成谬了。”
张惟宜脸色发青,一拂衣袖,掉头就走。走了两步,头也没回,语气很不好:“你站在那边做什么?等天殇教的人过来吗?”
原来看对方生气,是件多么神清气爽的事。许敛宁也不和他争,两人一前一后,向驿站的方向走去。
第二日又要赶路,因为多了两个人,也不像前几日赶得那样急。所幸离京城已经不远,也就缓了下来。一路过去,越是往北,景色和江南风光大是迥异。莫允之看着自家王爷面子上还是和往常没两样,却像一口气噎着一样,也不好多问。
反倒是司空羽同许敛宁一路品评风景,引经据典地拽几句酸文,相谈甚欢。沐华妍在一旁听了无趣,又接不上话,红着眼去拉张惟宜的袖子。张惟宜不是司空羽,只一把甩开了:“你要是看不下去,就自己去讲。”
许敛宁看在眼里,知情知趣地走开。至于张惟宜要烦恼沐家郡主的心上人不是自己,也和她没多大关系,她只答应他去医人,医好就走,免得一时冲动把他毒死,反而便宜了他。
“许阁主惊才绝艳,方才聊得倒热络。”张惟宜看过来,不置可否。
许敛宁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对方在夸她,也就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张公子文武俱佳,这般吹捧,真教敛宁惶恐。”
“哪里,还是那句话,在下不才,身边没有姑娘这般佳人相伴,甚憾。”张惟宜嘴角带笑,说是讽刺却也没那么简单。
许敛宁自觉这几日磨练得更加平心静气,不像一开始那样容易被气得说不出话:“张公子想要佳人相伴最是容易不过,京城中想必也有不少知己。”
“其实最初结识许姑娘的时候,在下还心想凌轩宫怎的会连个弟子也养不起。现下看来,许姑娘也不算太矮,只不过连我的肩都不到罢了,也不像有几两肉,该不是三餐不济整的罢。”
许敛宁心里暗自咬牙,盘算着将来落到自己手里该怎么折磨他。
“赶了半日路,许姑娘多少也吃点东西,把缺的补回来。”张惟宜看似体贴,语气也是温文尔雅。许敛宁看着他递过来的一块酱猪肉,七窍生烟:“自然不如王爷你修长似鳊鱼,敦实如乌龟了。”张惟宜微笑道:“实在过奖,我就却之不恭。”
莫允之听着两人你来我往,越吵越幼稚,偏偏声音要灌进来,不听也不成。
若当着外人的面这样争吵下去,武当派和凌轩宫的脸面也保不住了。
所幸过得几日,便到了京城。
莫允之送沐家郡主回王府,张惟宜直接入宫,一路也没有人拦住询问,直接到了养心殿,亦是当今皇上养病的地方。许敛宁不问他要医治的人是谁,他也没提起过,有些事情实在也没必要说给别人听。
养心殿里早有人搬了软凳来摆在床边,又移了茶几过来,泡了茶水取了几色糕点在一旁伺候,一见张惟宜进来忙跪下:“六殿下安好。”
张惟宜低声道:“免礼。不知父皇这几日病情如何?”
当先的宦官看来品阶最高,站起身道:“皇上还是老样子,时有昏迷,只是最近开始少进汤水,太医院的御医们也没有办法。”说着,上前卷起了一小半床帘。许敛宁站在床边,刚好可以看见当今皇上的长相,五官依稀和张惟宜有几分相似,只是国字脸、下颔方正,有几分威严的味道。
她放下药箱,坐在床边软凳上,为皇上把脉。许久方才站起身,看着张惟宜:“皇上之前可是服食术士炼的丹药么?”她近三年都同有神医之称的师伯相伴,受益匪浅,自然也读过不少医术,甚至连炼丹之术也略有了解。
一旁垂手而立的宦官道:“皇上原先一直服仙丹,方子还是吏部的李大人送来的。”
所谓仙丹,初时服了精神焕发,实际却同慢性的毒药,一旦服食过量,当即暴毙。许敛宁轻轻地嗯了一声,接过一旁宫女端着的纸笔,开了一张方子:“按上面的量煎药,一日三次。”然后又写了一张:“明早时候,再按这张上的熬了药,难免会有些呕吐腹泻的情状,只要服两次,再换成先前的那个方子,次序可不要乱了。”写完后,放回托盘中。
那宦官立刻吩咐别人去煎药,末了还压低声音加了句:“送给太医院瞧瞧。”
张惟宜淡淡说了一句:“送到太医院就免了,有什么差池,本王自会承担。”话还是笑着说的。许敛宁看了他一眼,实在想不透他怎么又像转了个性子似的。
那宦官得了这句话,自然照办。
走出养心殿,张惟宜又道:“许姑娘现下是想在皇宫里走走,还是直接随我回去?”
许敛宁看着他,还是忍不住问:“张公子今日心情很好吗?”经过这些日子相处,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摸清对方的性子,实在恶劣到骨子里,说话也一向明褒暗贬的。
张惟宜站住了,似笑非笑:“有那么明显?”
“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了,你原来要找的是我师伯,后来知道师伯过世了,也没问过我的医术如何。”
张惟宜淡淡一笑:“那么你觉得这是为何?”
许敛宁蹙着秀气的眉:“我怎么敢臆测王爷的心思。”
“因为我信你。”他说得半真半假。
许敛宁觉得又是一阵恶寒,自问没那个脸皮回应一句同样暧昧的话:“那真是敬谢不敏了。”
“祐寒,你怎的今日便回来了?我也是刚听了别人说的,原本还有几分不信。”温和的语音不高不低。说话的人高冠广袖,穿的是便服,可天生贵气:“这位姑娘是……?”
张惟宜淡淡道:“皇兄,这位许姑娘是我从江南请来的。”
那人看了过来,清淡一笑:“敝姓朱,双名祐樘。叨唠姑娘从江南赶来,实在感激不尽。”他同当今皇上一样,有着端正的下颔,可是眉眼细长,容貌偏阴柔。
朱祐樘,朱祐寒。朱是当今的国姓,而祐字却是钦天监定下的当今皇子的名字。
许敛宁淡淡道:“太子言重了。”
朱祐樘微微一笑,赞道:“姑娘蕙质兰心,实在教人惊讶了。我真心接纳,也不用拘束宫中的礼仪的。”
张惟宜语调平平:“皇兄,这几日我同许姑娘还会进宫,以后再慢慢聊不迟。”
他点点头:“也好,那么也不留你们了。”
京城被格开分为三部分,最内的是皇宫,内城住的是皇亲贵族、朝廷高官,外城住的就是平民百姓了。张惟宜的府邸建在独立的巷子里,离外城不算远,府邸门楣上是镂金的牌匾,上书骧骁王府。
许敛宁踏进王府,只见庭院花厅布置精致,书画盆景俱是名家巧匠之作,不禁道:“王爷,你真是有钱。”
张惟宜不置可否:“你怎的知道那是太子?”
“随口猜的。王爷你不是搬到宫外住的么,太子当留在宫中罢。”
张惟宜看着心情不坏,像笑又没笑:“眼下许姑娘对在下了解之深,连武当同门都及不上。”
许敛宁觉得这样闲谈气氛平和,很是舒适:“朱祐寒这个名字念着很是不错,怎么改成现在这个?”
“是后来去武当改的,随母姓,名是许宣泽许师叔取的。许师叔的武功不亚于当年天殇教的秦教主,我随了师叔几年,受益良多。”许宣泽这个名字,江湖中人大多是知道的,当年天殇教一战,立下首功,可惜伤到经脉,过世得早。
许敛宁眼中微微勾起几分潋滟:“原来如此。”她微微闭眼,复又睁开:“我有些倦了。”
张惟宜也知道这些日子太过劳累:“房间已经收拾过了,要不要吃点什么再去睡?”
许敛宁摇摇头:“不用那么麻烦。”
张惟宜送她到客房,便转身向书房而去。莫允之也送了沐家郡主回来,看见他走过来道:“沐王爷说,晚上请王爷过去喝酒。”张惟宜淡淡道:“我原本也想请沐兄过来,就怕不方便。”稍微顿了顿,又莫名问了一句:“莫兄,你可听说过,凌轩宫挑选的弟子都是些什么人?”
莫允之怔了一下:“我只知道现在的宫主是女子,挑的都是些女弟子,倒没其他特别的地方。王爷怎么突然这么问?”
张惟宜沉吟了半晌:“许是我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