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生活玩家》鹌鹑崽

1、第 1 章

　　傅抱石艰难地睁开眼，尝试活动四肢。

　　疼。

　　他想起前些年修身养性的时候，每日下午头，打躺椅一歪，正趁天光，摸一把核桃仁出来，再使上一把小巧精致的银锤子，先仔仔细细地将核桃仁挑出来，再慢条斯理地从仁碾碎成粉末。

　　完美优雅地做着毁灭性的举动，一向是他的爱好所在。
　　现在想来，那些核桃仁被碾碎时，大抵也是同样的感受。

　　这也是很好的。
　　疼痛是存在的证明，比起寒冷而无知无觉的死去，傅抱石更愿意撕裂伤口以获得清醒的活着。

　　他一向善于忍耐。
　　无论是仇恨、贫穷亦或是疼痛。

　　断了一条右腿，左手骨折，全身上下大大小小擦伤无数。
　　即使无法起身，他也能准确地判断伤势。

　　熟能生巧，久病成医。
　　他自嘲地扯起嘴角，黑褐色的血液顺着额头一路流进嘴里，留下一道蜿蜒的疤，亦流出一条曲折的路。

　　锈味腥气，带着腐朽与衰败的气息，坦白讲，味道并不好。
　　但却让他感到熟悉。
　　诡异的、不安的熟悉。

　　恶臭难闻的臭水沟，垃圾堆弥漫的苍蝇针头，满目疮痍的瓦房，麻木冷漠的成人以及和野狗抢食的小孩。

　　当一个人熟悉了危险，再回到安逸中，是很困难的。

　　傅抱石小时没念过书，大了倒是去过不少五星酒店、高级会所，吃过不少佳肴，尝过不少美酒，品过不少香茗。
　　可每每午夜梦回，他想起的、魂牵梦绕的，还是那个走不出去的村子和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味。

　　傅抱石心想，他嗅到了生命流逝的气味。
　　他这一生，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人，坏事做尽，丧尽天良。
　　他是一个坏人、一个混球、一个恶棍。

　　这世界上大多数的坏人，都是不信报应的。
　　在这一点上，傅抱石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他比任何人都坚定、虔诚地相信着善恶终有报，而自己终将走向灭亡。

　　他真是一个坦诚的坏人。

　　坦诚的坏人在临死前会看到什么呢？

　　很抱歉，他是个没有信仰的生存主义者。
　　缠满藤蔓的天国之门不会为他洞开，罪恶深重的地狱也不会令他胆怯。

　　傅抱石试着幻想，或许，如果，假如有来生的话，他可以小小地轻微地尝试着做一个好人。

　　一阵晕眩袭来，恍惚中，傅抱石依稀看见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抓着自己的右手，哭得惨兮兮，焦急地呼喊着救命。

　　眼泪鼻涕横飞，哭得好丑。
　　面黄肌瘦，黄毛揪揪上还别着一朵可笑的小黄花，一看就营养不良。
　　有七岁吗，这小丫头片子。
　　哭什么哭，本来就丑，越哭越像块揉皱巴的破棉布花手绢。

　　眼泪自上方坠落，他想躲开这晦气的东西，却无能为力，泪水灵巧地顺着微张的口滑下，滴在舌尖。

　　味道也不过如此嘛。

　　他发誓，也就好那么一丁点。

　　真的，就好一点点！

　　晕过去前，傅抱石恶狠狠地想，太堵心了，自己一定要把她的眼泪擦得干干净净！

　　*

　　三月初春，小河村昨夜下了一场雨。

　　都说春雨贵如油，苗苗人还小，不懂这么高深的道理，她只知道一下雨，后山地里的蚯蚓就都出来了，软巴巴地从土里翻出来，密密麻麻地铺成一片，这也意味着，她养的小鸭子们可以好好吃一顿了。

　　苗苗的爸爸以前在生产队里专门负责养鸭，他养得鸭子各个油光瓦亮，哪个河塘里活食多，哪片收割后的麦田有麦穗，苗苗爸爸全知道。

　　苗苗从小就跟着爸爸在河荡里撑船养鸭，积累了许多的经验。

　　自打爸爸去世以后，养鸭的任务就交还给了大队，苗苗手里这五六只小鸭子是好不容易才孵出来的。

　　她年纪小，没办法下地干活挣工分，只能帮着奶奶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情，以后等哪只小鸭子下蛋了，可就成了她们家的最大的财产了。

　　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苗苗就掰着手指头，算好了明早的安排——她要赶着自己的小鸭子们到后山的小池塘边吃个够，哪里人少，蚯蚓多。

　　天刚亮，苗苗就从被窝里骨碌起来，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将毛绒绒的头发绑起来，梳成一个小揪揪盘在脑后。她人小，胳膊也短，梳的小揪揪歪歪扭扭，像根被风吹的乱七八糟的小芽芽。偏偏苗苗自己不觉得，她踮着脚爬上椅子，对着木柜上的镜子扭来扭去，时不时做几个鬼脸，眨巴眨巴眼睛，苗苗越看越满意，臭美得不行。

　　她欣赏了一会，才从椅子上爬下来，到门口取了一根小木棍抓在手里，木棍上绑着小小的扇子，棍上还用炭笔画了一根小禾苗的画，这便是苗苗赶鸭子的工具了。苗苗爸爸还在的时候特意给她做的，这两年她人长高了一点，棍子就显得短了一点，苗苗不舍得换，就央着邻居爷爷用绳子捆了一截木棍延长。

　　收拾妥当，苗苗这才雄赳赳气昂昂地赶着小鸭子们出发，当然，还得领着她家的大黄狗。

　　这可是苗苗专属保镖。

　　后山人烟稀少，苗苗放心地把小鸭子们赶到水塘里游泳，像个操心的大鸭子，仔仔细细看着它们下水，鸭子想要长得好，必须要多运动才行。

　　鸭子赶到水里就可以放养了，苗苗难得有自己的时间可以干点别的，她溜溜达达地转了两圈，正好看到老树后头开了一丛野花，黄嘟嘟的花瓣不大，看着就像自己养的小鸭子一样可爱，苗苗越看越满意，觉着这朵小花简直就是为自己准备的。她揪了一朵插在小揪揪上，看着水塘里的倒影，真漂亮呀。

　　苗苗正高兴着，眼角突然扫到山边小路上有个人的影子，她歪着脑袋一看，发现是村里的男孩子，石头。

　　石头是个孤儿。

　　真正意义上的孤儿。

　　和苗苗这种父母双亡，但还有奶奶相依为命的不同，偌大一个小河村，石头是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全靠着生产队里各家各户施舍一口饭过活，过年过节也只能到乡亲们家里蹭口吃的喝的。

　　石头今年九岁，比苗苗大两岁，可两人看着都瘦瘦小小，像豆芽菜一样，风一吹就倒，看着可怜极了，苗苗倒是跟奶奶说过，可以不可以让石头到自己家里来住，可是她们连自己的温饱也不能满足，要怎么多负担起一个石头的口粮呢。

　　石头出现在这里干嘛呢？可能有心事吧，苗苗坐在山脚，目送着石头爬上小山坡。

　　从下面往上看，石头变得只有手指头那么一点大。

　　苗苗正举着手指比较，突然，石头像是故意的一样，他朝着天空大吼了一声。

　　苗苗被他吓了一跳，再一看，石头居然跳下了山坡。

　　幼小的身体无知无觉得仿佛石块一样从山顶滚落。

　　*

　　苗苗好不容易才找到石头，灌木丛把他脸蛋划得全是口子，额头上一个红枣大小的伤口正往外淌血，石头半睁着眼睛倒在地上，胳膊腿似乎断了。

　　苗苗眼眶刷就红了，豆大的泪水往外冒，她一边扯着自己的衣裳给石头止血，一边喊着大黄狗去村里叫人。

　　幼小的苗苗第一次知道后悔的感觉。

　　如果她能早点制止石头就好了。
　　如果石头可以挺过去，她无论如何都要求着奶奶收养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