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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编 ...

  •   【别语缠绵不成句】
      不知何时,万顷金光透过云层,抛洒彩光万千。与此同时,细细的雨飘悠而下,沾湿了行人的眼角眉梢,在衣衫上泅开柔和的水晕。侍女持伞赶到浅桥之际,不期然看见跪倒在岸上竭斯底里的龙萩茶,头发披散状如厉鬼。奉壹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唇边是嘲讽漠然的笑意;然下一刻,望到被搀扶在众人之间软软瘫倒的清贵少年,不由大惊失色。
      “陈叔!你快放开少爷!你、你对少爷做了什么!?”
      衣饰华贵的中年男子缓缓回过身来,朝侍女微微颔首:“大概是因为承受不住的原因,四少爷他自己晕倒了。”略一沉吟,方再开口:“小壹,我是奉老爷夫人之命前来带四少爷回家的——你们这一年,也胡闹够了。”
      “所以,你就利用了龙萩茶?”目光一寸寸冷下来,奉壹凛然,“陈叔,你居然变得那么卑劣。”
      “不这样我还能怎样做?”被唤作陈叔的男子原是林宅的管事,此刻脸上掠过稍纵即逝的无奈,“小壹你在竹林内外布下那么多的机关陷阱,我们这一行人哪敢不要命地走进去?碰巧这个女子财迷心窍,自愿促成了此事。呵,说来还得感谢她呢……”
      忽然觉得龙萩茶有点可怜,但同时又有说不出的厌恶翻涌而出。侍女感到莫名的无力:“此行志在必得?”
      “此行志在必得。”
      “陈叔,”奉壹的神色在刹那间无声软化,多了些许哀求之意,“可以先让我带少爷回一趟竹楼么?”
      “带回去?”管事显然是哭笑不得,“谁不知道整个后山都是你设下的禁地,我又岂有放虎归山之理?”
      咬咬牙,“我会把机关都撤了的。”
      见他仍然不放心,奉壹补充道:“你可以随行,这样一来就安心了吧。我只是想和少爷谈谈,少爷是什么脾性你是清楚的,要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你们带回林家他一定会疯掉的。陈叔,小壹求你了,少爷他从小不是最听我的么?让我试一下劝劝也好啊……”
      “小壹你也真是奇怪,当初是你带少爷出逃的不是么?怎么如今又心甘情愿回去了……当初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会抵死反抗一番呢……”陈叔有点心烦地摆摆手,“算了,我给你一夜的时间,天明了就要立即启程了。”
      轻咬下唇,无人能知道,奉壹心中那如泛滥的浅桥水般呼啸而过的悲欣宛转。

      目送陈叔一行人从竹楼离去,侍女低低叹了口气,神情郁郁。
      躺在软榻上的少年面容依旧美好如画,纯粹柔和,澄净得不染一丝尘垢。槜樨的双眸轻阖,容色苍白,似是这一睡便要永远的沦陷下去,再无醒来之日。
      轻轻拉下卷帘,楼里刹时变得一片漆黑。奉壹添上火油点燃了灯芯,熟练地罩上了碧纱笼,顷刻光照一室。回头再把屋角的小炉里撒了一把安息香,心里还是空空落落的迷茫。
      “少爷,”返身替昏睡的槯樨掖了掖滑落的薄被,侍女悲哀但柔暖地笑开,“明日就要随陈叔他们离开了,而在起行前,婢子却还有一些不得不说的话。”
      偏过头凝望着碧纱笼隐隐跳跃的火光,奉壹内心一派澹然,“是觉得太累了才睡过去的么?可是少爷应该明白,逃不过的就是这残忍的宿命。既然如此,少爷还是要这样一直装下去么?婢子知道,今日婢子所说的话,你定能听到的……只是,少爷你不肯睁眼罢了。”
      语调奇异地缓和,有烟雾水汽升腾缭绕,仿如春季浅桥下那清浅的河水。然灯下少年的面容沉静如昔。
      “如果说——一年前婢子是奉大夫人之命秘密携少爷离开林宅的,少爷你会不会很吃惊呢?”
      “那个时候,大夫人让婢子带你逃,不管走到哪里也好。只是一年后,必须遵守约定回到林家。当时大夫人的意思应该是,让你尝尝外间飘零无依之苦,就能够轻易地击溃某些坚持的感情,彻底断了那种不切实际的想念,安安心心地做林氏世家的继承人。”
      垂眼看着少年沉睡的脸容,侍女平静地笑笑,双颊悄然泛起绯红之色。
      “一年很漫长,真的。因为对于婢子而言,这就是一生啊,其它的就统统不重要了。”
      “但是于少爷呢,却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瞬。婢子,真的很自私呢……”
      “如若当时就告知少爷只有一年时间,那么你一定会很伤心很伤心的。”
      “待到你发觉是婢子欺骗你时,应该是会很生气的。而婢子,不想被少爷所怨恨,仅此而已。”
      有大滴大滴的泪珠自眼角接二连三的涌出、坠落。
      “我是故意撤了这满山的机关等龙萩茶来的呢,要不然她怎么能那样轻松地就只身闯进来。”拭了拭眼泪继续轻笑,“那时我只想到,让龙萩茶代婢子将少爷逼回林府不是更好么?起码这样做的话,或许你日后就不会对婢子有所怨恨。其实婢子早就看出她的最终目的,只是为了一己私利作顺水推舟罢了……”
      “只是没有想到,对少爷的伤害竟会是那么的深。”
      “真正卑劣的人从来只是婢子而已。”
      已然到了承受的极限,奉壹用绢扇掩住半边被泪水湿透的脸浑身颤抖。
      “婢子……对不起、对不起……已经没有资格……没有留在……”
      “请少爷放心,以后都不会这样了。”
      即使是这样,你也没有睁眼看一看我的意思么?那么以后,“……以后……以后啊……”
      没有以后。也不希望再有以后。
      扔下绢扇,侍女甩袖隔空挥开了竹窗,阖阖眼勉力平定着心中的起伏情感,终是毫不犹豫地翻身跳出去,迎着朦胧的月色消失在那一片苍翠当中。

      奉壹,多谢你。无论如何。
      在那样漫长而枯燥的寂寥岁月里,能有你的扶持。一路前行。
      至今。已无憾处。于我而言。
      但你呢?在转身决然离去的那一刹,又留下了怎么样的心情?

      翌日清晨,陈叔赶到竹楼之际,只看到独自坐在帘前、面容沉静的轻衣少年。
      明明春季已然过去,却还有模糊不辨的花影,印在少年的衣襟之上,飘散开久远柔和的香气。
      “请问四少爷,小壹她……去了哪里?”
      “她呀……”蹙眉沉思了一会儿,槜樨舒展眉心微微而笑,“大概是去摘浅桥花了。”凭记忆扶着屏风踉跄站起,少年笑意不减,“那么,我们起行吧。”陈叔语塞,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然后就是想象得到的一路颠簸,远离深山幽林后,外间特有的那种喧嚣风尘气息浓重而浑浊,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摸索着打开马车上狭小但精致的的木窗,有光线倾泻而入,暖暖的,是金色的么?双手抵着的窗棂,冰凉坚硬,是铅灰色的么?乃至背上靠着的棉坐垫,柔软舒适,是鹅毛黄么?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然懂得了那么多,不再是那个一味躲在帘后逃避的孩子。
      而给予这一切的那个少女,如今又身在何方?
      再然后就是回到林家大宅,那儿一如既往的沉郁。在那扇雕有火树银花的大门打开之时,槯樨甚至能够感觉到那里面酝酿已久的阴湿气息。父亲、母亲还有几位姨娘和兄长们,以及府里比较有头脸的执事们都立在门前迎接自己。有富丽堂皇的牡丹,在面前妖娆绽放。即使双眼看不见,依然能感受到那迎面而来的糜烂香气。那该是怎样颜色的呢?他怔怔地想,蓦地发觉那个可以征询的少女早已不在。
      那就是少爷你所厌恶的颜色啊,空有雍容华贵的外表然内心却虚伪狡诈,充满金碧辉煌的欺骗。
      记得很久以前,侍女就是这样认真地解释的。

      与颜家陌生小姐的婚典拟定在三日以后。
      在此前,槜樨已在府里调养了将近一月。不像以往那样的死寂,少年一反常态的心情愉悦,闲时还会由下人们搀扶着到院子里散步,时不时让唇角弯出温柔浅笑的弧度,清贵优雅。
      在廊下摇着团扇小憩的侍女们常会脸色绯红地用半带羞涩的夸张语气讨论:
      “哎呀,四少爷笑起来真好看哪。”
      “是哦是哦,以前都不怎样觉得,大概是因为他不常出来的说。”
      “而且,四少爷他人很好,对我们这些下人也礼待有加。只可惜是个瞎子,要不然我就……”
      “你就怎么啊?别忘了还有一个奉壹呢,要轮也轮不到你!”
      “不过,怎么一直不见奉壹姐?”
      “谁知道……说不定这一年在外头出了什么事然后就没了……”
      “还真是放肆啊……什么是‘没了’?是嫉妒吧你?”
      “什么嘛,人家都是想想而已呀……”
      “……”
      雨季渐过的花庭下,鸟雀闻声后振翅欲飞。衣饰华贵举止幽雅的大夫人听着下人们的议论,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似是永恒微笑的少年。
      【人世几回伤往事】
      月白风清,一夜明晴。
      微掩的木窗仿佛被一阵风被轻轻推开,绣着碧莲的白色裙摆一摇,失踪十数日的侍女踮脚落在漆黑一团的房间里。寝楼深处帐幕飘摇,奉壹静静掖开帘子,细细端详槜樨凝定的睡容,神色复杂难辨。
      将轻握在手中的花枝轻放在少年手心,奉壹淡淡笑开,眼睛深处闪着明珠一样的璀璨光辉。细嫩的叶子簇拥下,绽放于顶上的花儿有着纯粹柔和的颜色,甘芳甜涩沁人心脾,宛如女子低回宛转处温柔似水的笑意。
      “这就是浅桥花啊……少爷你看,终于开了……”
      “龙萩茶让婢子前来给你说声抱歉,她说……不管自己曾经有意也好无意也罢,都知无法奢望能得到你的原谅。”顿了顿,侍女恍惚地笑起来,“不过少爷从来都是那么好的人,一定会原谅她不是么?”
      “婢子要说的就是这些……那么就此别过,再会无期。”
      翩然欲起的衣角被轻轻握住,奉壹讶然回首,猝然撞进那双月光下犹显明澈静泊的眸子。
      “再会有期。”
      仿佛反驳般,槜樨低低说了一句,语气柔和却笃定。
      “少爷……”料不到少年居然是在假寐,也料不到自己会被拉住。侍女凝眸,秀丽的眉轻轻蹙起,尔后握住少年纤细晶莹的腕骨,一字一句道:“婢子,留下来。”
      留下来。这是你期待的。不是么?就算仅仅为了这个理由,她也愿意继续坚持下去。

      前夜,侍女奉壹忽然回府,众人哗然,但很快就不对此有所惊讶。大夫人仿佛早已洞悉一切,望着归来的她了然于心般的摇首苦笑。
      为婚典准备的珠花早早在亭台楼阁之间高高挽起,奉壹立在月洞暗处,窥伺着槜樨那几个居心叵测的兄长以及他们各自的生母——对家财异常执着的三位侧夫人,眼色幽深。那些金线在黯红的锦缎上迤逦,牵引出一幅幅端凝吉祥的图案。侍女们行走其中的婉约身影,在夕阳里无限拉长,透过镂花的木窗,被切割成无数妙曼的小块。光影交错,为首的那位侍女在高高挂起的灯笼下找到她,掩饰不住的心急如焚:“奉壹姐,你去劝劝少爷!快去啊!”少爷前段时间还是好好的,今日怎么就闹起别扭来呢?唉……
      “莫慌。”话音方落,奉壹已往另一端走去。手按在门扣上时,她眼睫微颤,眼前光景仿如年华瞬间逆转。直到听见房中传来琉璃精美绝伦的碎裂声,才明白这不是梦。庭角窗花,流转的是岁月的悲欣。推开门,有尘屑浮在半空,逆着暗色的霞光飞舞。一只描着青花蓝叶的花瓶,在裙边跌碎,声音出奇的悦耳清脆。
      手足无措的侍女们忙不迭地退出去,并且很有涵养地掩上门。
      微微迟疑间,奉壹已往那堆锐利的碎瓷片上踏过去。簌簌的,是瓷片刺进脚底的声音。
      果不其然,帘后少年那仅作无奈宣泄的动作在刹那间停顿。随即,他跌跌撞撞地掀开垂帘奔出来,摸索这扶住有心而为之的少女,那一双根本无法视物的明澈双眸睁得大大的,低柔的声线里压抑了太多悔疚与绝望:“……疼么?”
      “不疼,”不着痕迹地挣开槜樨的扶持,奉壹微笑着,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少爷,婢子带你走。”
      “什么都不要说,婢子和你一同走。我们可以去浅桥,去富春江……去很多很多书上面说的好地方。”

      如果那些流年不是这么轻易地便逝去。如果那些话语不是这么轻易地便说出。如果那些微笑不是这么轻易地便凝固。
      或是倏忽远逝的。或是深埋于心的。或是镌刻一生的。那么——
      能不能够把你的手交给我,不要就此闭上眼睛?
      能不能够一直一直地看着我,听我微微笑说,你便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

      不期然地忆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杨花喧嚣的季节,同样是在这个阴沉的府邸,那时烟花惨淡,风色黯然。
      十岁那年她拜别恩师,应林府大夫人之邀前往那个充满阴谋与罪恶的宅子,成为了小四少爷的贴身侍女。虽然她是婢女身份,但吃穿用度却与大户人家的小姐别无二样,因为她的真正任务保护那个自小便瞎了眼、年仅十二的小公子。其实早在此前她便从大夫人口中得知这个商贾家里一团糟的状况:老子宠溺小儿,致使顶上的兄长们不满,而两位得势的侧室也欲有谋害之意。
      那个时候的庭院里,能看到墨绿色的藤蔓在角落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堂而皇之地生长着,投射在青石板之上的影子神秘模糊,在视野中极其缓慢地泅开,阴暗随即覆盖一切。小阁中传来侍女们惊惶失措的劝阻声,一直随行指点的大夫人朝她点点头,眼底满是忧虑。
      于是便毫不客气推开房门,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满地摔坏的物什,紧接着是一屋子吓的瑟瑟发抖的下人。她记得当时自己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有点不屑的想,难道自己奉命保护的就是这样一个只会乱发脾气不懂体谅别人的坏家伙么?!然而在凝神细看之下却一度愕然,满心满眼皆是困惑不解,不过很快便有种歉意般的释然。因为自幼跟从师傅习武的原因,她有着一颗远比常人要细腻敏锐的心。
      其实一地横陈的全是些枕褥香袋之类的柔软物什,只在角落发现一点点细碎的瓷片。为什么……即使是发泄扔东西也净挑些小巧不易伤人的来丢,如此小心翼翼地顾虑着身边人的安危感受。既然心底是极不愿意的,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这不是很矛盾么?
      然而那边极其感情敏感脆弱的小少年似乎察觉到有生人进入,一慌便将手里边的青瓷茶盅朝她这边砸了过去。
      “咔啦”一声,空茶盏坠地破裂,瓷片四溅,在她那绣着碧莲的白色裙边响起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脆响。她有点始料未及地低低的“呀”了一声,面上神情仍是习武多年养成的处变不惊从容不迫。其实她并无被碎裂一地的尖利瓷片伤着,然而那个身着白色深衣的小少年在听见她的低喊声后,居然脸色微变,不顾礼仪就揭开垂帘跌跌撞撞地朝她摸索着奔来,清秀灵雅的双眉深深蹙起,纯澈的眼眸中溢满愧疚:“……对不起、对不起……弄疼了你么?对不起……”
      “不疼。”她一直安静地微笑,虽然明知眼前这个寂寞羞怯的小少年或许永远都不会看见,并向他伸出手,“少爷,婢子不疼。”
      感觉上是被握住了,从未感知的温暖在手心浅浅地如涟漪漾开。眉眼间萦绕着飘零春色的小少年霎那愕然,低垂的眼睫毛有湿意弥漫,“……为什么?你……你又是谁?”
      即使他不能看见,她仍是很努力地仰起脸,微微上翘的嘴角含了一丝明媚温暖的笑,“我是谁么……”
      “自然是来和少爷你在一起的啊。”

      终于明白为何当初在浅桥听见龙萩茶最初的话语时,自己会顷刻流露出太多不应该有的震惊。
      而你始终会明白,会知晓,会清楚的。关于这一切的一切。
      两手相牵的那一刹,你可知我心底在疑惑,时光能否倒流,浅桥水能否颠倒。

      幽幽月色笼罩下的浅桥如痛沉璧静影,桥身上流淌着珠玉般莹润的波光水色。
      潺潺的流水,孤独无依的竹筏,以及在桥边焦急等待着什么的女子。
      漠漠昏黑的夜色中有两人潜行而至,为首的侍女一把揭下风帽,秀丽的脸庞因连日的长途跋涉显出疲惫不堪。她朝龙萩茶点点头,刻不容缓地解开系在岸边木桩上的绳结,扶少年走上竹筏,神色沾染了暗夜的凝重:“龙萩茶你快走,我们后面还有府里的追兵。”然后执浆猛地划开一丈,从浅桥的桥底穿过,随即顺流而下。
      沁着凉意的夜风吹拂起龙萩茶纯白的衣衫,仍在桥边伫立的少女怔怔地,倾听完侍女轻轻飘散在月色里、最后予她的话语:
      “你说的不错,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之权利,哪怕会伤害到别人。”
      “而婢子这一次强行带少爷他出逃,仅为一己私欲,早已经不择手段了。”
      略显凉薄的月光下,一簇簇浅桥花沿着两岸密密匝匝地生长成一片,轻灵柔软的枝叶在夜风中翩然起舞。龙萩茶听着听着便泪如泉涌,她忽然跑到浅桥上,朝渐行渐远的两人大喊:“从这里一直往下就是富春江,出了富春江就真正的到了外面。届时,你们想去那就去哪,只是——”
      她用力挥手,“槜樨公子和奉壹姑娘,你们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其实这座浅桥,只不过是命运在没个分叉点设下的迷障。龙萩茶的双亲在这里被永远的埋葬,而她最初的执著及最后的醒悟却分别于此地死去和复苏。从远方跋涉而来的林槜樨与奉壹,也多次在浅桥之上徘徊,无以为继。如今,值得庆幸的是两人终于越过这纷乱的迷局,相携行至彼方。
      微微恍惚中,立在船头的侍女回眸朝她再无敌意地浅浅一笑。船橹轻摇,水纹扩散,如此美好。
      【万山深处一孤舟】
      一折青山一扇屏,一弯清水一条琴。
      无声诗兴有声画,须在桐庐江上寻。

      子夜。
      风止息在群山间的缝隙,似是亘古未曾存在。夜雾退散,一直萦绕在发梢末端的盈润水汽也在刹那间蒸发,迎着月光扶摇直上。广袤无垠的天际与延绵不绝的山峰,浅浅淡淡地蕴着江水那苍茫的颜色。一叶扁舟,携了凉水香花,摇橹的侍女有着宛如某种叶子般清秀而锐利的眉目。
      “奉壹……”温柔而安静的少年伏在竹筏的边缘,苍白秀气的指尖若有若无地轻点着水面,搅起涟漪圈圈。
      侍女摇橹,望着后方被浓墨般的夜色遮掩掉的景色,眸色深深:“那里……有好多人要追来了。”
      似乎并未听见奉壹的话,槜樨轻柔低缓地道:“江水真清、真凉,我……好喜欢。”
      “他们还有箭。看,要射过来了。”轻阖了下眼,侍女的衣角被凉风软软地托起。
      “这里真的就是富春江么?”继续神色温和地说着不相干的话语,少年换了另一种更为舒适的姿势躺在舟上,清澈好看的眼眸睁得大大的,“如果我能看到这些美丽的物事……就好了……”
      开始有流矢杂乱地射落在旁边的江水里,奉壹不以为然,拦手截下一支呼啸而来的箭矢,“婢子很不明白,那真的都是少爷您的亲眷么?”
      “奉壹,你从来很好。”
      衣带飘飞,侍女击落一支又一支从后方那艘华丽画舫上激射而至的怨恨之箭。除此之外,偶尔还有的花香伴随着一路草木清新的气息,沉沉掠过鬓角,带来一些苍翠欲滴淡雅芬芳的句子,一笔一划缓慢地勾勒出隽永流长的梦境。抑或是,梦魇?
      “婢子仍然不明白,为何事到如今、为何少爷您都舍弃了一切,他们还是要这样的赶尽杀绝?”
      用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折扇半掩住脸,槜樨的语气飘忽,神色飘渺,笑容虚无:“奉壹你听听……在这深山幽谷当中回响着的猿啼,是多么的凄厉……”
      心口一痛,奉壹下意识用双手握住透体而过的长长箭身,轻抿薄唇,“……是的,少爷。”
      此刻,万籁俱寂。有冷冷的泉水,欢愉地流过山间,最终倾泻在山林深处;有嘤嘤的鸟鸣,婉转地荡于林中,尔后飘散在深幽枝间。
      再就是,凄异哀婉的猿啼声在富春江两岸的山谷间深幽莫测地回响,宛如死去的魂灵在风中传唱千年不息的歌谣。

      血色在青白色的江水中晕染开来,仿佛是那日坠在浅桥底下的绯色桃花瓣。
      “其实婢子一早就明白,少爷您的眼睛……”因为随之袭来的剧烈疼痛而静了好一阵子,侍女反手握紧箭身,缓缓用力,“并不是被所谓的瓷片划伤的。”
      “而是由于您自己,无意见身侧繁多的纷扰,所依从一开始就选择了锁心阖眼对一切都置若罔闻……您能够重新看得见这一切的,是不是?”
      将长箭自体内一寸寸拔出,侍女面色如常的说着,语毕力竭俯身。
      而躺倒在舟上的少年,眼色依旧空茫。
      眸中的光转趋黯淡,奉壹低低地苦笑,“可事到如今,少爷还是想继续这样下去么?婢子求您不要再逃避了……请您睁开眼,好好地看一下这富春江、这浅桥……吧。”
      跌倒在骤然倾斜的舟首,侍女宛若看见了什么,浑然无觉地向前伸出手:“不过无论如何,婢子都、感……谢。”
      身着五彩盛装的游鱼在舟侧摇曳来去,这般舒适的感觉,就好似有人牵引着一段绸缎滑过脚踝,柔和地摩擦着,点燃初春的花火。
      “自十岁那年看见少爷起,婢子才真正明白温暖的感觉。”
      “在此之前,从没有人像您那样在意婢子的感受,会用那样温柔关切的语调问婢子疼不疼……哪怕是
      师傅她。“
      终于忍不住轻轻咳嗽起来,侍女凝望着似是有所觉察的少年,恬淡一笑:
      “少爷,婢子不疼……真的……”
      轻轻地、静静地,用尽仅余的力气,再一次重复:
      “不、疼。”

      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那袭绣满了碧莲的裙椐,被一群金色的鲤鱼儿簇拥着一同沉在江底深处。槜樨倦极垂眸,眼色是永恒不变的温柔安静,之是双眉隐隐弯起哀伤而难以自持的弧度。
      “我知道了。”纸折扇飘落在平如古镜的江面,上面绘着的金雀彩花很快便因为沾了水的缘故而变得模糊难辨。
      “我都知道了。”无声的沉入江底,沿着方才那群鲤鱼儿的轨迹。
      “他们,从来都不是我的亲眷……只有你,奉壹。”竹筏之上的血迹被江水冲得瞬间但去,宛如被洗尽的铅华。
      “你还不懂么,金银的绚烂在他们眼里远比这山水要耀眼夺目。”
      “奉壹……我看见了……”
      “真的、看见了。”
      这里是富春江。重重叠叠的山峦倚仗着自身的地势争高向上,向苍穹展示着它们或雄浑或纤细的身姿。俊逸潇洒与张狂妩媚,奇异地在此处揉合成一体,这样子独特的美丽恰如其分搭配正好。
      漫天细碎星子映照下的平静江面,一叶扁舟孤独的在飘荡着,因为空无一人而漫无目的。

      【幕落】
      晨曦的微光均匀洒在了低矮玲珑的浅桥之上,桥底一片水色浮光,清影翩然,锦鳞嬉戏。
      那片不知自何处吹拂而来的竹叶,边缘清秀锐利,有着青翠欲滴的颜色,落在桥底随流水而去。
      “这猿啼里的悲伤,永没有尽头。”
      “就如这浅桥之水,无止境的,在心上流淌。”
      “而每一辗转,便是沧海与桑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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