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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编 ...

  •   【碧野朱桥当日事】
      临近雨季,浅桥下的水冷冷澈澈,在晨曦的光晕流转中幻化出七彩的浮影涟漪,模糊地映在低矮玲珑的桥身之上,美好遥远得几近不真实。从浅桥另一端缓缓行来的锦衣侍女,微昂着头挑眉轻笑,将手中的画轴递给龙萩茶,语气嚣张:“喂,我家少爷送你的——拿好了。”
      倚桥一直默默不语的素裙少女蓦然惊醒,下意识地伸手接过。长轴因为无法预料的讶异心情在手心一滑,便咕碌碌地滚落在她怀中。猝然展开的白净宣纸上,粉墨轻渲染,盛妆的丽人凝望着身前的长流细水,银菊遍地,富丽堂皇,极尽繁嚣。
      侍女低低嗤笑一声,摇摇犹自怔怔失神的龙萩茶,“真是无礼啊……收下别人的礼物,不是应该亲自去道谢的么?”
      抬眸睨了举止轻狂眉目傲慢的侍女一眼,龙萩茶微微侧目。桥的另一边,烟雨迷离,华服少年望向这边殷切而笑,初夏的残花落了满怀,修长但稍显苍白柔弱的手里还松松地握了一卷碎纸。
      是那个人画的么?很是好看呢。龙萩茶弯起双眉,微笑。
      “那个……谢谢你。”被侍女强行拉到少年身前的少女,扬了扬画卷,眼色淡淡的柔和。
      似乎有绯色的花瓣坠在浅桥下的河水里,紧接着被一群金色的鲤儿簇拥着一同沉在水底深处,转瞬间就在视野里溶解消释。从小桥另一端缓缓飘来的雨云遮掩了晴好无瑕的半边天,微雨沾湿了绣有简雅花纹的纯色边襟。少年的眼珠异常漆黑,没有焦距地投放在所有人眼中,死死地沉寂。“你原来……是瞎的么……”能够画出这样美丽的画,真是了不起呢。
      然而,并没有等到言语迟疑的少女说出下一句话,少年眼底的一抹浅笑便如同彩花般在阴暗的色中渐渐沉郁、黯淡,重归无痕。薄唇颤了颤,竟是什么也说不出。静候在一旁的侍女方想出声教训一下这个无礼的少女,却被少年暗暗地扯了下袖子,也只能恨恨地瞪着龙萩茶。
      “如此,告辞了。”
      也许是太过唐突了。龙萩茶心虚地看了少年一眼,再次低声道谢,随即将长轴掖入袖内,越过华服少年匆匆步下浅桥。
      一步一步,渐行渐远,仍止不住想回头。
      明明知道,哪怕这浅桥下的水宛如的眼底的泪般满满溢出,他亦是无法看见。

      传闻,年幼的孩子是被从空中猝然散落的锐利瓷片扎破眼睛的。因为当时肇事的侍女立即就被驱逐出府,即便是真的有人蓄意加害,也已无踪可寻无迹可觅。可是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的是,身为商人的老爷居然没有嫌弃这个已然残废的孩子,反而比以往给予他更多爱护,更以林家万贯家财继承人的身份将他锁在原地。亲密手足间的相残是如此可怕,每日因为家产的无数纠纷,目睹着近在咫尺的至亲们的尔虞我诈,终于令到十八岁的少年不堪重负,抛下亲人,跑下即将与之成婚的陌生新娘,抛下同自身命运相关的一切,携贴身的小侍女一起出逃。
      在随后的一年里,少年林槜樨与侍女奉壹纵情于山水倾心于歌乐,四处游觅阅览,最终在浅桥另一端通往的幽秘山谷中隐居。美好令人永世留恋的年月被山中固有的静寂时光所凝定,安逸闲适,仿佛与世间的一切隔绝,真正地越过了十丈软红。春夏秋冬落在眼底,化作明暖的笑意,如雨季时浅桥下的水,溢满心底。
      直到那个叫龙萩茶的女子出现。
      颠倒了浅桥从西流向东的明澈河水。

      放下绢扇伸出手用长长的指甲尖端剔亮灯芯,侍女一面沏着壶里安神清茶,一面扬起明如珠玉的脸笑起来,“少爷是在恼今日那个无礼的少女么?”自回来竹楼后便一直躲在竹帘后默不作声的,肯定是因为少女那番赤裸裸毫不遮掩的话。
      烛火明灭,外面依稀闻得见淅沥雨声,传达递着无可言喻的哀伤黯然。
      似是过了好久,帘后的少年才轻轻叹道:“我,不恼。”虽然嗓音因为长久未曾说过话的缘故而稍显生涩,但听起来却分外的清醇柔和。
      “不恼么?可是婢子很恼呢。”奉壹斟着微烫的茶水,声音甜脆,仍能觉察出掺杂在话语中的那一丝怨怠。
      垂地的竹帘被悄然揭起一角,少年垂眸,摇摇头。
      “少爷是在叫婢子不要恼么?”
      点点头。
      “少爷是怕婢子气坏身子么?”
      点点头。
      “依婢子看哪……才不是呢。”奉壹捧着茶盏吃吃地笑起来,“少爷啊,是喜欢那个少女么?难怪那样地维护她啦……话说回来,婢子跟随你那么久也没有收到过少爷的一幅画呢,所以说……嗯、呃?少爷你、你怎么了?”
      帘子被重新放下,少年举袖掩住脸背对着侍女,一言不发。奉壹见状,急急地放下茶盏,挑起帘子察看。“是婢子不识大体,言辞粗俗,少爷千万不要见怪!呃~咦?少爷你原来是害羞啊。”确是如此,低眉垂眼的槜樨,澹然静泊的面上泛起绯红,尽是窘迫之色。
      “既然这样,就是喜欢咯。”侍女两眼亮亮的,继续话题,“请少爷放心,婢子一定会把那个女子抢过来的说,让她和少爷一起回林家……”说到这里,奉壹不觉有些微的难过,“啊,是婢子失言了。不过少爷你……还是不愿意回林家……么?”
      槜樨神色倦倦,抬袖遥遥点了点窗外遥远的东边,声线低哑模糊:“浅桥下的水从来都是流去大海,永无西归之日。我,亦是如此。”既然已然走出那扇沉淀了百年家族荣辱斗争的大门,就决意永不回头。
      “婢子明白的。”一扫方才的阴翳,奉壹微微而笑,“少爷请好好安歇,因为……明天就要开始抢新娘喽!”望着槜樨晕红的清雅侧脸,侍女咬着绢子低低笑了起来。

      三年前因为雨季的来临,泛滥的河水冲毁了低矮的浅桥,淹没的两岸的农田村庄,龙萩茶的父亲母亲也在一夕间不幸陨命。因而每年在临近雨季的时候,她也会习惯性地前往重新修筑好的浅桥,却时常默然无语。
      “喂,你拿好了。”眉清目秀的小侍女依旧是初见时的高傲神色,在每日的清晨递给她一卷长轴。展开,画中的少女笑靥如花,且不失端庄凝丽,飘开一蓬馨香。虽然在起始时还是会有点困惑,但还是感激地接过,然后遥遥地朝少年微笑。再然后,望住欲言又止的槜樨,从他身边缓缓离去。
      直到雨季的来临。
      最近这个背靠深山的村庄里来了一批形迹可疑的人,他们个个束袖佩剑,似是茫无目的,又似是在一致地搜寻这什么,宛如摇曳在暗夜烛光里的幽魂。不过这一切,终究是和她龙萩茶无关。
      待悉心收藏在镂花木匣里的水墨画轴足有十九幅以后,侍女奉壹收敛了狂傲的神情,在浅桥之上向她颔首:“少爷想请你到后山一聚。”其实早就知道这开场白甚是无味,但戏从来都是这样演的没错。不过首先要弄清楚的是,奉壹绝对不是那种娇娇柔柔的小侍女。果然,话音刚落便不容分说地扣住龙萩茶的双肩将她强行带到山上。

      树影斑驳,遮蔽了日光。难分昼夜的这里,竟有一座玲珑精致的竹楼,远远便觉得苍翠欲滴沁人心脾。帘子后的少年端坐的身影瘦削柔和,一袭轻衣染满花色,遥远而模糊。铜狮子镇住的帘角在眼中静止,宣纸在屋角整齐地堆成一叠,却仿如浑然天成般的闲适随意。
      “你放手!”龙萩茶一把挣开自方才就紧紧抓紧她的无礼侍女,转身欲走。
      “请稍等一下。”出乎意料的,奉壹在她面前低下头,牵扯出一抹冷静的微笑,“如果是因为我,我可以向你……道歉。”
      轻微的愕然,踏着满地流霜决然离去的少女果然停了下来,“……为什么?”
      也许是认为龙萩茶的话过于可笑,奉壹轻轻嗤笑一声。
      “少爷一直想和你说会儿话,可羞于启齿。”在转瞬间便回复到以往那般盛气凌人的模样,“等下你只管说自己的,少爷他能明白的。有事就叫婢子,婢子唤作奉壹。”
      “呃?”眼看着侍女不惊轻尘地退出去,龙萩茶回转身子跪坐在帘前,面对着帘后的少年有点局促的浅笑。
      风过枝摇,窗外飘进来的雨花瞬息便落了满身。还未来得及举袖拂去,却望见帘后同样局促的少年扯过长轴的一角执笔在认真地在摹画着什么。“小壹姑娘她告诉我你叫槜樨,很好听的名字呢。嗯……就像是初晨的清凉水露滴在叶子上的感觉一样。”
      蓦地停下笔,少年隔着帘子询问般抬眸,不作声。
      “?”龙萩茶的心紧了紧,随即松弛下来,“我叫龙萩茶,你可以叫我……萩茶。”果然猜对了,少年笑了笑,复又低下头去。
      “无论怎样,还是很感谢你的画。这是我收过的,最最别致的礼物。”感觉屋子在瞬间静下去,龙萩茶没话找话,“槯樨一直是住在这里么?以前都不怎么见过你……嗯……你的画很好看,有时间能教下我么?”
      竹帘被槜樨微微挑开,少年的眸子顷刻间流光溢彩。他仿若叹息般地轻笑,点点头。
      眼睛看不到,而且还是个哑巴么?真可怜。龙萩茶默不作声地从软垫上坐起,怜悯地望着一脸欣喜的少年。心中翻涌起的某种厌恶情绪,令她不由自主地想后退,最终夺门而出,在侍女奉壹的低喊声中逃离竹楼。

      为什么要突然逃开呢?这是连她自己也无法说清的事情。然而,已是彻底地伤了那个少年纯粹温和的心。
      只是明白,她龙萩茶需要的不是那种不切实际的诗情画意风花雪月,而是能够到她逃离那冲毁浅桥冲毁一切的汹涌河水的力量。
      可是,又聋又哑身有残疾的少年,即使笑容再温柔、身影再暖和,亦无法给予她想要的一切。

      “今日也不去浅桥么?”捧着衣衫走进来的奉壹奇怪地倚着帘子坐下,“少爷不喜欢龙萩茶?”
      雨声淅沥,连绵不断地敲击着弥漫着浓重水气的青竹叶。一下又一下,清脆得分外惊心动魄。这,是谁的泪水?又是谁的叹息?竟可如此的悲凉,又如此的美好。侍女恭谨地候在帘侧,蹙眉听着帘后轻若尘絮的低叹声。
      “不要想这些了少爷,婢子同你猜颜色吧。”奉壹故作轻快地跳起来,拈起裙角踮着脚尖在原地转圈,“还是猜猜婢子今天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裙子好么?”
      被侍女挽高的帘子,少年忧愁的脸上,难得有浅浅雅致的笑意。
      “那婢子就出题啦。”皱眉想了片刻,展颜,“就好像楼外竹叶一样的清凉郁郁,也像某些叶子的边缘,颜色有一点点的锐利。”
      “是……翠色么?”
      “少爷好聪明,一次就猜中了。那么婢子奖你一样东西吧。”
      入手之物冰冰凉凉,有沾了水便洗淡了的尘埃。而边缘,果然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锐利寒气。槜樨轻拢十指,不确定地低道:
      “这是——竹叶?”
      “是啊,婢子爬了那么高才摘到的呢。”她伸出手比了比,十指翩然,却蓦地发觉槯樨根本无法看见,于是愧疚地垂下眼帘。
      侧耳听了听,少年温温凉凉地笑开:“咦?奉壹怎么不说话了?”
      泪水一下子涌出,侍女哭倒在帘前,一下子泣不成声,“……少爷你这个大傻瓜!”
      【多少楼台烟雨中】
      再次见到龙萩茶之时,竹林里雨雾弥漫,仿如眼底积蓄已久的泪水般,很快便模糊了所有人的视野。
      那个少女身着翩然如风的白裙,撑着暗红色的纸伞,洁净的丝履在行走的过程中沾上了低洼处的泥泞。她正蹒跚着向竹楼这边缓缓行来。
      “奉壹姑娘。”龙萩茶在屋檐下站定,衣袂迎风招摇,宛如谪仙。
      侍女立于楼前,眼色冷厉,如以往那般轻轻地篾笑,并不作声。
      “如今,这里还欢迎我么?”似是没有看见侍女不悦的神色,龙萩茶软声细语。
      “欢迎不欢迎么,”奉壹昂起白皙傲然的前额,“不是由我说了算,而是少爷他。”
      “那么,槜樨他——”
      “龙萩茶,你究竟想怎么样?”侍女冷冷不屑地盯着少女,“如果想要再次伤害少爷的话,我不会放过你的。”
      无视奉壹的威胁,少女收了伞,微微笑着走上了台阶:“……不。我是来和槜樨在一起的。”
      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打湿了两人的衣角,渲开一朵朵深浅不一的小花。奉壹怔怔地听着少女柔和的话语,不自觉地后退一步,眸色似悲似喜。
      “你……真的是来和少爷在一起的么?”侍女凝望着她,眼色复杂,最终重归傲然,“那么,一定不能背弃。”

      眼看天色渐黯,楼外的雨亦越渐繁大。通向山外的路或许早已成一片泥泞,寸步难行。
      跪坐在寝房门前的奉壹,神情清淡,已然分不清眸色究竟是欢喜抑或悲哀。侧头不经意地听着从里间传来少女的笑语如银钗轻颤般清晰明快,由此即可猜想到此刻槯樨眼里的满足与愉悦。
      轻扣纸门。侍女伏倒在地,声音恭谨:“少爷,婢子可否打扰一下?”
      门是被龙萩茶拉开的。奉壹越过她的双肩望去,帘后少年的身影温暖柔和,如所料般确是被往日少了几分凄清。
      “下山的路已被雨水淹及,眼看天色渐晚,龙萩茶要离去多有不便,”侍女凉凉地笑开,“少爷,不如留她在此处过夜,等雨停了再走吧。”
      少女闻言,敛襟行了一礼,“怎么好意思麻烦槯樨和奉壹姑娘。”
      饶是可笑地挑起眉,侍女漫不经心,“龙萩茶,你也未免太矫情了么。”
      “奉壹姑娘,”想来龙萩茶性子里也必是极其骄傲之人,在一番言语上的退让后便再也忍无可忍,“请稍微收敛一下吧,别丢了你家少爷的脸面。”
      “哦?原来你才是那个通情达理之人啊……”奉壹无不嘲讽地淡淡说道,却被不知何时从帘后走出的少年轻轻扯了下袖角,于是噤声不语。
      弯起唇角,龙萩茶垂眸:“借宿其间,多有冒犯,请槜樨和奉壹姑娘多担待了。”
      侍女轻哼一声,返回少年身侧,眉目间是未减的锋芒。

      这段时日以来,少年眼角眉梢的笑意,是显而易见的。
      自龙萩茶来了竹楼以后,槜樨就不再总是一整天都躲在帘后独自一人作画。雨季的雨绵长浩大,昼夜不分地下着,打得林里的竹叶软软地垂下来,纷纷褪去平日里的耀眼青翠。槜樨和龙萩茶每日的对话都是愉悦的,那些奉壹所不能够了解的春花秋月,在眼前飘飘悠悠地随着雨水流去,消失在古人所定义的天涯海角。
      “少爷龙萩茶请慢用,婢子就先退下了。”叩门送来茶点,侍女立即默契地转身离去,“……嗯?少爷还有事要吩咐婢子?”很是疑惑地回身望着轻轻拉住她袖角的少年,奉壹垂首。
      “……是因为很久、没同奉壹你……玩猜颜色了……”
      “是这样的啊,”侍女蹙眉,“可是婢子都想不出有哪种颜色少爷没猜过了……不如,我们今天来猜龙萩茶衣裳的颜色好么?”
      “嗯。”
      回头细细打量着少女的一身素白飘逸,奉壹却犯难了。
      “咦……应该怎样形容好呢……”颇为踌躇地抓了抓头发,“不行了不行了少爷,婢子才疏学浅,不玩了……”
      “让我来试一试吧。”感觉一向精明干练的奉壹也有这样俏皮的一面,龙萩茶笑着接过话头,“就像浅桥花一样,柔和的,纯粹的,甘芳香冽,不失清雅淡然。”
      “浅桥花?”
      “是啊,槜樨没听说过么?那是盛开在雨季过后浅桥底下的白色小花。“凝望着略带惊奇的少年,少女耐心解释,忽复莞尔,“想要去看看么?”
      “嗯。”
      少年雀跃的回应,玲珑清贵,听得人的心也泛开柔和的涟漪点点。侍女彻底地沉默,僵立在寝室角落不动声色。窗外的雨点顺着冥冥中早已编排好的看不见的轨迹急速垂坠而下,转瞬间融入泥土,消逝无痕。龙萩茶娴雅有致地低眉垂首,姣好年轻的脸上,慢慢凝结出一朵虚幻缥缈的笑之花。
      “那么,待到雨停了,我们一起去吧。”

      “你以为,事成后便真能如你所愿么?”
      “难道不是吗?”
      扬起秀丽的双眉轻轻蔑笑,不作声。
      “每个人都有追逐自己想要一切的权利,我这样做有错?!”
      “可你是以恣意伤害别人为前提。”沉默了一阵,“你是怎样知道我们两人的身份的?”
      “那是他们先找到我,告诉我一切,并许给我承诺。”
      再度轻笑,“这就是你去而复返的原因?”
      “不错。”
      寂静中,蓦地一声脆响,短促而凌厉。秀丽的眉紧紧蹙起,眸中有冷锐的光隐约闪动,“你不要脸!”
      捂住脸,被掌掴的少女放声笑了起来:“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插手?说起来你更不要脸不是么?”
      “肮脏。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得逞的。”

      雨从昨晚开始便下得断断续续,嘶哑的滴嗒声,宛如有谁在拨动着松掉的琴弦,扭曲得调不成调。而到今晨,雨水已完全地止住,晴空一碧万顷。山路上或浅或深的水坑里,折射出璀璨夺目的霞光。竹树摇曳,流光溢彩,在林中幻化出仙影万千。
      “咦,槜樨你听……雨停了,我们一起去看浅桥花吧。”
      “嗯。”
      自然而然地挽起少年的手,龙萩茶看了一眼始终沉默的侍女,微笑着点头,“小壹也一起么?”
      收拾了一把油纸伞,奉壹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积水坑里,心事就如那密匝生长的林叶一般,层层重叠。
      槜樨果然还是孩子心性,一路上雀跃欣喜之色不见消褪,在接过龙萩茶编织的草环时,居然高兴得双颊都微微晕红。少女携着他略显柔弱苍白的手,在鸣声上下的竹林中慢慢行走,浅浅含笑边指点着周遭望之蔚然幽深秀丽的景色,两人俨然一对踏青的恋人。
      跟着跟着,奉壹不觉停下来苦笑:以往住在林家大宅之时,年幼瞎眼的少爷被长辈们禁足,终日郁郁不得外出。可是,在那个年纪的孩子哪有不爱去玩去闹?不爱那庭外的湖光山色?即使无法看见,但还是忍不住想要去接近。那时,同是年少的她便拼命地识字,甚至于被院里的小丫鬟嘲笑也无动于衷。等夜间闲下来的时候,就从老爷书房里偷来书,一字一句念给少爷听。那些前人记述下的写意山水,在她柔声的诵读下,仿佛七色的绚烂绘卷在两人眼前缓缓铺开。于是,她和寂寞的少爷约定,终有一日要走出林宅,在此后漫长的年月中,阅尽人间丽色。
      而今,除她以外,终是有人愿意陪从小便寂寥无所依的少爷看这世间一场场的绝艳风华了。
      那么,她是否也是时候抽身离去了呢?
      恍然若失地望着少年纤弱如芦苇的背影,奉壹抿唇,眼里陡然涌起剧烈阴暗的光。

      失望的是,浅桥的花并未开,河的两岸只有些滋长的水草,妖娆的身姿在水面摆动,滴翠无限。
      不远处,河水在无声地泛滥。原来,雨季并未过去。心念转,少年黯然地垂眸,但因为自小便承受过无数次失望落空,所以并无过多地流露出真切的失落感。
      “既然如此,就不要看了。”回过身的少女一袭白衣耀眼如星辰,纤尘不染地微笑着。
      “即使那花真的开了,你就能够看得见么?”
      “不能吧?连这也做不到,你算什么?”
      “不要忘了你只是个什么都做不到的瞎子。”
      “与生俱来的优越感,相比起某一些人而言,你这样的存在不是过于碍眼了么?”
      曼声说出如尖刃般寒冷锐利的话语,龙萩茶笑意不减地执起槜樨冰凉的微微颤抖的手:“你不是很喜欢我的么?那就娶我回林家,如何?”
      少年霍然抬眸,没有焦距的眼珠凉薄暗黑,混杂了悲哀、震惊、慌乱、痛心此外种种莫名令人惊心的情感。映在身侧浑浊不清的河水里,分外凄清。原来,所有人都在绞尽心思计算着想从他身上谋取私利;所有人,都在朝暮更替那样短暂的时日里无数次地背弃自己。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仅仅是因为我是林家的人?”
      “虽然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清像你这样的人竟然足以担当得起继承人的身份,”淡淡地说着,少女嫣然一笑,朝某处轻轻击掌,“所以,我会陪你一同回去……那么现在,你们可以出来了。”出来兑现之前所许下的承诺,承诺予我的这一生荣华与富贵。
      ——能够舒适安逸地生存在这个世上,不为任何事而烦恼忧愁;更重要的是,能够有不再在朝夕循环中担心随时被泛滥河水吞噬的力量。
      话音刚落,几个人从岸边的一丛灌木中敏捷地跃出。为首的中年男子抖了抖身上的草屑,向少女颔首,“龙姑娘的手段果是高明。”
      “哪里,举手之劳而已……”小心地斟酌着字眼,“那么,你们之前说过的话……几时可兑现?”
      在一侧静听的少年早已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可悲的笑话,中年男子拂了拂锦袍上的灰尘,居高临下地看着龙萩茶。
      “龙姑娘,以你的为人,有什么资格成为少爷的妻子、以及我们林府上下的四少夫人?”
      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圆润的语气忽然变得狠恶,“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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