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高树》廷芳

1、沾衣欲湿初春雪

　　表哥来学校探望夏云树那天，春雪正如片片柳絮在空中狂舞，旋转出清清凉凉的情、欲。
　　夏云树起床画了个最淡的妆，暖橘色的珠光唇彩与藕粉色的珍珠耳环交相辉映，宽松的宝蓝色呢子大衣遮掩住了纤细的腰，戴着灰色反绒手套的玉指紧握住伞柄，她往校门口快步走去。
　　夏云树拍了拍粘在外套上的雪，望向四周戴眼镜的人。她没看到表哥，只看到表嫂和一对男女在围墙根下说着什么，男人为女人撑着一把伞。
　　夏云树叫了声“姐姐”，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表嫂的反应很快：“你哥哥还以为你在那边呢！”
　　说着，夏云树的表哥周楚生已经往这边踱了过来。周楚生穿着黑色的皮鞋、黑色的牛仔裤、黑色的皮夹克，背着黑色的双肩包，浓黑的头发上积了几缕白惨惨的雪。
　　去年这个时节，他们也在校园里匆匆见过一面。当时周楚生的发际线有翻越头顶的意向，夏云树还担心且近而立之年的他衰老过早。

　　五个人一起进了校园。夏云树走在前面，表嫂挽着云树的胳膊，躲在她的伞下。
　　表嫂只是在一件棉衬衣外罩了件驼色的开衫大衣。夏云树看她瑟缩的样子，忍不住问：没有带厚衣服来吗？
　　“都三月份了，谁知道会突然下雪呢！忍忍就过去了，我们下午就走。”
　　夏云树透过被星星点点的雪花模糊了的镜片，第一次看到表嫂鼻翼两侧淡淡的雀斑。她感到有一丝丝的好笑，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三年前表哥结婚时他们就见过面了，但表哥从来没有向夏云树介绍过她，她也不好意思问，便一直以姐姐相称。
　　夏云树沉默惯了，但为尽地主之谊，还得努力寻找话题，又问道：你们没有带伞吗？
　　表哥说没带。
　　“我带了。”那个男人回答的，他声音里有种熟悉的浑厚。
　　夏云树这才转过头仔细看了他一眼。他留着寸头，皮肤呈麦色，身形高大，也穿一身黑。举着褐色雨伞的右手环绕着身旁长发女子的肩膀。女子小鸟依人，乖巧得令人看不清她的脸。
　　夏云树望着他被融化的雪打湿了的左肩膀笑了笑，没再说话。她算是想起来了，这人见过。

　　前年高考完她去Ｃ市找表哥，临走的那天夜里，表哥说：“为了明天能多睡会儿，晚上我们去城区的朋友那儿暂住一晚，他家大。”
　　夜里，周楚生载着夏云树和一箱行李驶向了市中心。夏云树不知电梯升到了几楼，总之门打开后，只见他家确实很大，他一个人住显得尤其大。
　　周楚生对那男子说了声“这是我妹妹”，夏云树配合着扯了扯嘴角。他坐在沙发上朝她浅浅地笑，说：“不要害羞。”
　　夏云树不禁在心里感叹，原来表哥还懂得向别人说一下她啊，怎么从来不向她介绍一下别人呢，连怎么称呼都不知道。为了避免尴尬，她那天匆匆洗漱完便回客房睡觉了。

　　这一次，周楚生也没有跟她说还有朋友一起来。
　　要许久以后夏云树才知道，那男子叫邱月明，与她的名字对仗得巧。怎么会呢，早春时节，在一个冬天都没有落雪的城市的漫天大雪里，夏云树第二次见到了邱月明。
　　他们没走几步路就沉浸在南方人见到飞雪的狂喜里，拿着手机变换着角度拍照，手指早已冻得通红。
　　周楚生和那男子一路都在忙着接电话。那女子拍完照叫了声好冷，男子便把她的手握住放进了自己的外衣口袋里。
　　他们提议找个温暖的地方坐下。
　　夏云树带他们去了最近的咖啡厅。夏云树点了一杯纯酸奶，那男子要了一杯茉莉花茶，另外三人都点了美式咖啡。
　　夏云树说那很苦，他们说：“我喜欢苦味的饮料。”
　　只有夏云树将厚重的外套脱下来搭在了椅背上，她姜黄色的长围巾还围在脖子上，虽然她裸色的修身毛衣本就是高领的，但她觉得这条围巾显气质。她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坐着抹护手霜。
　　嘈杂的咖啡厅里李宗盛的声音依稀可辨，“曾经有人问你，你是否感觉寂寞……”啊，原来是《给所有单身女子》。
　　“有交男朋友吗？”周楚生果不其然又问了这个问题。
　　夏云树就像是被设置好标准答案的机器人一样，迅速微笑着摇了摇头。
　　似乎也在意料之中，周楚生宽和一笑，“有合适的还是可以谈谈。”
　　夏云树搅拌着端上来的酸奶，嗯了一声。听到那女子问：“厕所是在那边吗？”她点点头。那女子的头才从男子肩膀上抬起来，起身往洗手间走去。
　　紧接着响起《画心》的前奏，着实把夏云树吓了一跳。她私底下从不听这首歌。她还记得当初从青林山下来，王初背着她一步一步往下走，就用手机外放着这首歌。
　　夏云树从来没有告诉周楚生她谈过恋爱。初中时她见到周楚生曾经访问过王初的ＱＱ空间，但她从未允许王初除了点赞以外和她在空间有任何的互动，所以她觉得周楚生应该以为她还是个纯真少女。
　　那男子抿了一口茶，柔声说道：“不谈恋爱也不打紧，好好学习。”
　　周楚生斜眼冲他诡异地一笑，说：“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太好笑了。自从梦溪走后，你换过多少女朋友了？”他又朝洗手间的方向努了努下巴，“这位又准备好多久？”
　　他没有作答，又喝了一口茶。
　　表嫂用小勺子舀着美式咖啡，说：“你不要老提这些话。”喝了几小口，又说：“这苦得对她胃口。”
　　“饮食男女，是人生大事。不提怎么行。”周楚生了然于心似的，“好好学习也对，能考上你们这学校的人都是人才，不要荒废时光。”
　　夏云树看了一眼那男子，问周楚生：“这是你的朋友吗？和你一起来Ｂ市参加展会的吗？”
　　“是啊。他生意做得可好了。我们上次不就住他家吗？”
　　“是是是，我记得。”夏云树其实是想让周楚生给个称呼。
　　“上次给你那诗，实际上是我妹写的，好吧？”周楚生问那男子。
　　男子说：“好。很好。”
　　夏云树低下了头。她哪儿会写什么诗啊，连平仄都没合。

　　从咖啡馆出来，已是正午。夏云树带着他们去食堂吃了顿便饭。
　　饭桌上，周楚生再一次感叹这学校里全是“精英”，夏云树隐隐听出了他没有读大学的缺憾，但她不懂得如何安慰，只好当做没有听到。
　　周楚生问她生活费够吗？家里都好吗？父母身体还好吗？
　　夏云树含含糊糊地答了，一顿饭就这么吃过去了。
　　夏云树这天刷卡刷得很大方，她心里丝毫没有可惜的感觉。因为她知道这些花销稍后表哥都会加倍奉还给她。
　　实在受不住冷，吃完饭他们就叫车要去机场了。夏云树送他们到校门口。果然，周楚生拿出一叠钞票塞进了她的大衣口袋。
　　夏云树没有看，也没有推辞，说了声谢谢。
　　周楚生说：“不用谢，好好学习，不要过分打扮，节俭一些。到我们这一代，千万不要再穷了。遇到合适的人，可以谈一谈。对方有没有钱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人品。你回去吧。”
　　夏云树站着没动，为他们撑着伞。好久没有人对她说过这些话了，她讷讷地，简直有点想哭。一直等到送他们上车。
　　夏云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如何。曾经有人给她看过手相，说：“你早恋，感情线丰富，追你的人很多，晚婚。”
　　夏云树并不觉得自己的感情线很丰富，但她着实预感到自己的第二段恋爱要很晚才开始，而且她的第二个男朋友就将是她的丈夫。
　　后来，她的第二任男友的确成了她的丈夫，但她的第二段恋情开始得也不算那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