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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樱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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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学校的操场上、食堂里、教学楼内,我几乎每天都要搜寻每一个角落,但始终没有见到樱。
毕业后,我来到龙王塘,在山原来的家租房住了下来。山的姨夫已经搬走,山也已经读了大学。山的父母马上也要离开这,他们要到越南河内陪孩子读书,因为山到越南河内大学留学,他们怕孩子独自一人不适应。到河内大学留学?这真是个奇怪的选择。我把这套房子租了下来,独自一个人住在这里。
尽管离我工作单位所在的大连市区距离较远,但我一定要住在这里。因为那如屏的青山在淡淡薄雾的覆盖下已从我眼前消失,碧波卷涌地更加猛烈,而我最大的心愿是那吐芳的鲜花能够绽放依旧。
我每日都要去山丘上寻望,然而她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海的女儿,你去了哪里?
老板派我出差到上海洽谈业务。
上海,这个世界上最发达的商业城市之一,让我深刻地领教了什么是资本,什么是疯狂,什么是贪婪,什么是冷漠,我被这一切搅得天旋地转,灵魂越来越混沌。为了舒展郁闷的心情,我决定坐船回大连,希望海风能吹一吹我心中的阴霾。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在轮船上,我居然发现了樱的身影。
她站在甲板上,凝望远方,那神情,与龙王塘山崖上望海的神情毫无二致。她依然穿着白色连衣裙,脖颈上的那条红丝巾随风飘舞,艳丽如初。
“樱。”我叫到。
她转过脸,看着我:“你认识我?”
“认识。”我说:“我见过你,在海边的山丘,在山的家里,我都见过你。”
“山是谁?”她问。
我吃惊:“你不认识山?”
她摇摇头。
“怎么会?”我说:“山告诉我,你是他的表姐,他还说,你是在大连外国语大学学习越南语,我很奇怪,大外并没有这个专业啊!”
她一脸的不解:“大连外国语大学?我从来没去过大连。”
“什么?”我吃惊,“你家不是在龙王塘吗?”
“龙王塘在哪里?”她问。
“在大连啊!”
“可是我从来没去过大连。”
“你现在要去哪里?”
“去大连。”
“为什么要去那里?”
“因为我想去看雪,我从来没见过雪,我要去那里看雪。”
我说:“那要等很久,现在是夏天。”
她说:“到了那里便是冬天。”
我笑了,“怎么可能?距离冬天还有几个月呢,三十六个小时的航程,到了那里,也还是夏天。”
她说:“到了那里一定是冬天。”
我不想再跟她争辩这个不值得争辩的问题了。我问:“你为什么要去看雪呢?”
“雪花会让天上沉重的黑云,化作晴空下的棉白与绚烂多姿。那漫卷轻旋的白色精灵,蕴含着,脆弱而无暇的生命。我想拥有一生的快乐,却只能期盼着,盛开的雪花,永不凋谢,荡尽污浊。”
真是个特别的、如诗如画的女孩。难道,她真的是海的女儿?
“你是哪里人?”我问。
“我是越南人。”她说。
“越南人?!你是越南人?!”我吃惊。
“我是在越南河内大学学习的中文。这是我第一次来中国。”
“河内大学?山现在在河内大学留学。”
“我不认识山。”
“你不是樱?”
“我的名字是叫樱。”
到了大连,天气异常的寒冷。原来,真的是冬天。
我领她来到龙王塘。
海水已经退潮,那片与海相连的河滩上已经被冻上了一层薄冰,没有了夏日里钓虾的人群。海面上的船也很少,大多数船只都已出海打渔去了。
我迫不及待地把她领往出现过她身影的那个山丘。那条通往山丘的小路上,不见两只小狗嬉戏的身影,路边枯黄了的杂草在瑟瑟寒风中不断抖动着。
我们登上了山顶,我停住了脚步,而她径直向前走去,来到了悬崖边,所站的位置正是若干年前所站的位置。她的目光凝望远方,海风吹拂着她的白裙,吹拂着她的红丝巾。那随风摆舞的白色连衣裙,那飘逸着的红丝巾,都让我确信无疑,她就是当年的那个樱。
一只海鸥从她的头顶飞过,落在了前方的海面,随着波浪的起伏孤独地上下漂浮着。
我把樱安排在山的家里。
她说:“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
“别这么客气。如果你觉得闷,就到外面去散散心!”
我找出一件白色羽绒服留给她用。
嘱托完,我就去公司汇报了。因为拿下的订单不是很多,老板对我的出差成果并不满意,对我狠批一通。面对那副贪婪的嘴脸,我无话可说。
我带着郁闷的心情回到龙王塘,路过海滩时,我停住了。因为是冬天,又接近黄昏,海滩上只有我一个人。看着阴沉沉的天空,我的灵魂依然混沌。
一个小男孩拿着一个风筝跑了过来,看到了我。他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想让我帮他把风筝放起来。我冷冷地看着他递到我面前的风筝,又看了看孤零零的他,并不理会。
樱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拿过风筝,对小孩说:“我帮你。”
小孩高兴地向前跑去,风筝的线越来越长。
我看着樱,问:“你的脸色这么苍白?”
樱说:“我……确实有些不舒服。”
我说:“天这么冷,你为什么不把羽绒服穿上?”
小孩喊:“可以放手了。”
樱放开手中的风筝,风筝飘了起来,但很快又摇摇晃晃地落了下来,樱的身体也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我急忙抱起樱打了一辆车奔向医院。
医院里,医生给樱做了检查。一结束,我便迫不及待地问:“她得了什么病?是不是被冻感冒了?”
医生说:“她是绝望癌晚期,无法医治。”
“绝望癌?”我一脸的惊诧。
“她对世间的一切都已绝望,只向往圣洁的天堂。”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
我再次把樱安顿在山的家里,然后独自一人来到冷冷清清的海滩上。那个小孩又拿着风筝,悄悄地跑了过来。他再次把风筝举到我面前,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我依然默默地站着,没有理会。
樱不知何时独自一人走到那个山丘上,依然是一身白色连衣裙,脖颈上系着红丝巾。
我望见她的身影,来到她的身边。
“不冷吗?”我问。
“冷,是在心里。”她说。
她的中文非常标准,一点杂音都没有,我不相信她是越南人。
我问:“北京也会下雪,你可以从河内坐飞机直接到北京,很方便。为什么要先去上海,从上海坐船到大连?”
她吃惊地看着我,说:“去上海坐船?没有啊,我是坐飞机来的。”
“坐飞机?”我吃惊,“我们明明是在船上相遇的。”
“越南离这儿这么远,只有坐飞机才方便,我们是在飞机上相遇的。”
我们是在飞机上相遇的?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是事实。
我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公司的会计,问她,给她的那张上海的船票报账了没?
船票可以证实我们是坐船,而不是坐飞机。
会计被我的询问弄得一头雾水,反问我说:“你什么时候去过上海?我们公司的业务仅限于大连本地,怎么可能派你到上海去出差?”
原来,不仅我是混沌的,整个世界都是混沌的。
我说:“回去吧!”
樱一脸遗憾地说:“不会下雪了。”
回到山的家,我陪着樱看天气预报。天气预报告诉我们明日无雪。
突然,我想起了什么,急切地打开电脑。
我的电脑操作水平一般,但还是努力地设计出了一幅下雪的图景:雪花伴着音乐如白色精灵般飘舞着,樱依然身穿白色连衣裙,系着红丝巾,和我在雪花精灵的环绕中快乐地飘舞着,天上的黑云渐渐转变成了绚烂多姿的白云,一些漂亮的艺术字也随着飘雪在往下落。
樱一脸欣喜地看着,边看,边用柔和动听的声音朗读飘下来的文字:“雪花会让天上沉重的黑云,化作晴空下的棉白与绚烂多姿。那漫卷轻旋的白色精灵,蕴含着,脆弱而无暇的生命。我想拥有一生的快乐,却只能期盼着,盛开的雪花,永不凋谢,荡尽污浊。”
我在一旁听着,眼睛里流出了泪水。那一片片飘落的雪花,似一个个短暂的生命,在人世间飘舞一阵后,落入尘埃……
朗诵完这首诗,樱的身体伴着音乐倒了下去……
樱离开了这个世界……
一个老人推门进来,他是山的姨夫。
他说:“谢谢你,照顾我的女儿。”
“您的女儿?她不是越南人吗?”
“她怎么会是越南人呢?她是我的女儿,出生的时候,龙王塘水库樱花盛开,所以,我给她起名叫樱。”
我跟随老人来到了龙王塘水库,不想,此时的龙王塘水库大片的樱花林樱花盛开,美不胜收。
老人把樱的骨灰撒在了樱树林,所到之处,樱花飘落……
老人说:“樱最喜欢这里的樱花了。”
我说:“她爱美,这里的樱花是最美的;她爱净,雪花是最纯净的。”
我抬起头,突然发现,前方,美丽的樱花林里出现了樱的身影,依然是白色连衣裙,依然系着鲜艳的红丝巾,她在樱花林里舞动着曼妙身姿,无比快乐。
她的身影越来越远。天堂已现,她不想再回人间。
第二天早晨,我见到有东西在窗外随风摆舞,打开窗,是樱的红丝巾。
我独自一人来到海滩,那个放风筝的孩子又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次,我没有拒绝帮他放风筝。
风筝飞了起来,越飞越高。我把樱的红丝巾系在风筝线上,红丝巾顺着风筝线向上飘舞,是那么的鲜艳。
天阴沉沉的,雪花一片片飘落下来,如一个个漫卷轻旋的白色精灵,漫天飞舞。
樱的声音仿佛从空中传来:“雪花会让天上沉重的黑云,化作晴空下的棉白与绚烂多姿。那漫卷轻旋的白色精灵,蕴含着,脆弱而无暇的生命。我想拥有一生的快乐,却只能期盼着,盛开的雪花,永不凋谢,荡尽污浊。”
泪从我的眼角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突然,一个男孩的声音传来:“老师。”
我吃惊,转过脸,突然发现,在我身边的不是那个放风筝的小男孩,而是山。
“山?你不是上大学了吗?你不是去越南留学了吗?”
山一脸的吃惊,说:“老师,我还在读高中。”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在读高中?”我吃惊地问。
“这么多年?您在我家刚刚住了几天,怎么会过去很多年呢?”山一脸不解地说。
我突然发现,山的脸上有一些汗珠,上身穿着背心,下身穿着短裤,脚上穿着拖鞋,而我的装束跟他类似。原来,这是一个炙热的夏日,没有下雪。风筝依然在天上飘扬。
山问:“老师,天是蓝色的,海也是蓝色的,您为什么还要把一个蓝色的丝巾放到天上去呢?”
我仰望着那条飞向天际的丝巾,丝巾是红色的,如樱花般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