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区》十千禾

6、第 6 章

　　“夏浓咖啡”开在凯悦大厦对面。这家店以前是个中规中矩的咖啡店，但这两年大概是店主意识到在这么个地方仅凭小资情怀生活无以为继，思想很是活泛地积极拓展业务，终于把这间店办成了从串串香到煎饼果子一应俱全的综合性水吧。
　　木雪阳不久之前刚吃过一个包子，现在不饿，只点了一杯原味豆浆，算是补了刚刚包子欠缺的搭配。“棒球帽”坐在木雪阳对面，面前摆了一杯冰可乐。他俩坐的位置本就靠里，店里也没什么人，服务生又放下杯子就走了，倒是给这二位的谈话留下一个相对私密的绝佳空间。
　　木雪阳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对方：“说吧。”
　　“棒球帽”刚在可乐里吹出两个气泡，听了这话便放开了吸管，轻咳了两声，一本正经道：“我叫洛书，二十岁，快餐店里收银的。平时喜欢画点小画，最喜欢的画家是……”
　　“……停。”木雪阳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谁问你这些了。你去徐紫檀的咨询室，应该和有人失踪这种事情有关系吧。”
　　洛书整张脸皱成一团：“美女，你就放过我吧，我真什么都不知道。”
　　木雪阳眼刀剜了他一眼：“鬼信。你比徐医生还不会说谎。”
　　她招了招手，示意洛书向前靠靠。见洛书犹豫着凑了过来，木雪阳也小心地探出身子去，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事务所的人吧。”
　　洛书点了点头。
　　“我之所以找上徐医生，是因为徐医生之前向事务所递过求职信。这件事你应该也知道吧。”
　　“之前不知道。但刚才听你和徐医生讲什么入职调查，差不多也猜到了点。”洛书老老实实地回答，“你走之后我又问了徐医生，她什么也没跟我说。”
　　“其实我刚才和她说‘入职调查’……”木雪阳说着又往前探了探，隔着一张不大的桌子差点贴在洛书脸上，声音又压低了一点，“……是骗她的。”
　　她说完这句，又往后拉开了点距离，细心留意着洛书的反应。洛书皱了皱眉，露出不解的神色，疑惑问道：“啊？可是为什么啊？”
　　……上钩了。木雪阳心中暗笑，脸上表情却丝毫未改，继续顺口胡诌：“因为你是相关知情人我才和你说实话，你可千万别给我说出去啊。其实……”
　　她说到这故意停顿了一下，假装紧张地两眼瞟了一下四周，又招手叫洛书凑过来，趴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们最近正在调查有人离奇失踪这件事。因为徐紫檀有个心理咨询室，而我恰好负责她的入职审查，猜她可能知道点什么，这才来故意诈她一诈，碰碰运气。”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洛书像是吓了一跳，向后一缩，警觉地看着木雪阳：“不能吧？你们在调查这种事，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木雪阳无辜地一耸肩：“自然是担心引起恐慌喽。这件事八成还跟‘黑雾’有关系……”
　　几乎已经确信眼前这人绝对知道些什么，她为了增加自己说话的真实性，还像模像样地扯上了一直环绕着整个隔离区的黑雾。
　　洛书还是一副不能接受的表情：“那为什么你们现在才开始调查这件事？”
　　“其实我们也是才发现这件事。我们内部有调查员失踪了。要不是因为留下的档案信息出现了一点违和，我们直到现在也什么都没发现。”木雪阳叹了一口气，“我理解在有些人印象中事务所就像黑幕一样，出了什么事情都是我们的锅，但这次真不是我们干的。这事实在是太蹊跷了。有人人间蒸发却没有留下半点线索，周围根本没人意识到异常……这明显已经超越人力所能为的范畴了吧？我们也是受害者。”
　　她差点就被自己这番话说服了。洛书的表情也明显是松动了许多，将信将疑地问：“真的？”
　　“真的。”木雪阳一脸严肃，“内部通知的文件不方便给你看，但我的身份证明还是可以的。”她说着，飞快地从PDA上调出自己事务所D级调查员的工作证。
　　洛书瞟了一眼，然后垂下头去，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木雪阳静静地等着他，心里忐忑不安着又不敢说话，只好咬着舌尖等着。
　　等了好一会，洛书终于抬起头来，长叹了一口气，轻声自言自语了一句：“原来那些事情都是真的。”
　　……成了。木雪阳心头一阵狂喜，却依然是小心地控制着面部表情。刚刚那番对话先是抛出个反转作饵，吸引住对方注意力之后再放出一点虚虚实实的消息，继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展现“其实我们是一伙的”的共同立场，看准对方的犹豫最后再补上一记“来自权威人士”偷换概念的暴击。这过程其实并不高明，但多亏对方也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心里也没多少复杂的弯弯绕绕，这才侥幸被她得了手。
　　她假装调出了录音设备，做出一副正在取材的样子：“能给我详细说说你知道的事情吗。”
　　冰可乐的冰化了七七八八，剩下一些边角圆润的残骸，浮尸一般飘在水面。洛书就着吸管嘬了一口，而后说道：“我是美院的学生，起黑雾的时候恰好回了一次家，隔天就听说出不去了。最开始因为每天太闲，又不想荒了手感，我偶尔就跑去建设广场那边，给人画个素描小画什么的。有时候朋友聚个会，他们也会叫我随便画画大家，画完又喊我‘人肉相机’什么的，其实就是起哄。”
　　洛书说完这句，耳朵微微有点发红，端起面前的可乐掩饰害羞一般地又嘬了一口，继续说道：“前段时间我收拾房间的时候，翻到几张那时候的画，结果发现画上有个人按道理来讲应该是我的朋友，可我却对他没有半点印象，问了另外几人，他们也说不知道。
　　“我又去翻更早时候画过的那些人像，发现有几张要是不标了日子，我甚至说不清是什么时候画的。其中一张画的是环卫工人清扫路面的场景，可我再去建设广场的时候，有位别的环卫工人说从来没见过我画上的人，还说那一片一直都是他一个人负责。”
　　年轻人抖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那时的场景。
　　“我当时挺害怕的，以为是自己精神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找到徐医生。她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还是耐心听我说话。做了几个量表，也没发现别的什么异常。就……很奇怪。”
　　年轻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一双深棕色的眼睛透过平光镜的镜片看着木雪阳。木雪阳拧着眉头想了一下，试探地问道：“有没有可能是你其实画的……”
　　“不可能。你是想说我画的是虚构的人吗？”洛书不等木雪阳说完便一口否认，“这个问题徐医生也问过我。不可能。我自己画画的习惯我自己最清楚了……再说我干嘛要虚构出一个不存在的人在朋友聚会里？听起来精神更不正常了好吗。”
　　“这件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指什么事？”洛书反问，“画画是从三年前黑雾刚出现的时候开始的。发现这个问题是四个月前。如果要问我他们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我也不知道。”
　　“嗯……”木雪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突然改变了问话方向，“昨天有个女人来找过徐紫檀，个子挺高的，短发，特别短，眼镜挡了一个镜片。对这个人你有印象吗。”
　　洛书目光迷离了一瞬，似乎是在努力回忆，而后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
　　“你再好好想想……”
　　“真没有。”他一脸诚恳地看着木雪阳，“我平时画人像，对人脸本来就敏感。如果是这么有特色的人，我是不可能没印象的。真的。”
　　见木雪阳不说话，洛书又小心翼翼开口说道：“美女姐姐，徐医生人特别好，你可别难为她啊。”
　　木雪阳咧嘴一笑：“确实是人特别好，这点我也发现了。行了，这儿没你什么事了，感谢你的配合，走吧。”
　　洛书一听“走吧”二字，如蒙大赦一般起身就要往外跑，被木雪阳喊住，又不情不愿地停住，转了回来。
　　“我刚才忘了。”木雪阳从包里翻出便签本，撕下一页纸，飞快地写了一串数字，递了过去，“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又想起什么的话随时联系我。对了，咱俩今天的话别让第三个人知道了，哪怕事务所别的人来问你也别说。”
　　眼见着洛书拧着眉头就要问出一句“为什么”，木雪阳慢慢悠悠地补充说道：“我这是发展你当线人呢。就当我小心眼吧，别人跟我都是竞争关系，被他们知道了影响我升职。”
　　“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木雪阳嘿嘿一乐：“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们这些腐烂的大人。快走快走。不想走的话再坐下来陪我聊会儿天也行。”
　　洛书立马转身兔子一样跑掉了。
　　木雪阳坐在这个靠窗的座位上，静静地喝着已经冷掉的豆浆。不知是这店里偶尔就会有如她一般动辄枯坐一天的客人店员见怪不怪，还是因为店内冷清她占个位置不影响生意店员懒得理她，一整个下午都没人主动来烦木雪阳。一直到晚上八点半，夏浓咖啡要打烊店员来赶人，木雪阳这才磨磨蹭蹭地起身，双眼一直盯着对面大厦。
　　这时她看到对面大厦里保安放下了卷帘门。
　　时候刚好。
　　木雪阳留给语气有些不耐烦的服务生一个灿烂的微笑，然后在对方困惑的表情中快步离开了咖啡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