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区》十千禾

2、2

　　徐紫檀的心理咨询室开在的凯悦大厦的十七层。这栋大厦曾经的定位是集住宅、办公、娱乐于一体的高端复合型写字楼，或许在它刚刚建成的时候也确实是如此。但是眼下，凯悦大厦只是一栋因疏于修缮而外墙斑驳不堪的陈旧建筑。半数以上的租户已经搬离，剩下一副空壳一般的大楼框架，阴暗陈旧如同等待灵柩的空墓穴一般。
　　木雪阳走进大厦的时候，门口接待处的保安看也没看她一眼，依旧在玩着一款PDA上的休闲小游戏，欢快的背景音乐在空荡荡的一楼大厅撞出一连串的回音。访客电梯早就已经停止运转。木雪阳在楼下呼叫了徐紫檀，等对方把租客的刷卡电梯送了下来。电梯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摇摇晃晃地上行。木雪阳背靠着轿厢壁站好，抬头紧张地看着明明灭灭的照明灯光，生怕这老古董一个不小心掉下去。终于抵达十七层电梯门开启的时候，她一个箭步冲出来，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徐紫檀已经等在电梯口。看见木雪阳出来，她上前半步伸出右手：“您好，我是徐紫檀。”
　　木雪阳握了握那只手，目光早已从上到下把徐紫檀打量了一遍：“我是事务所D级调查员木雪阳，员工编号230189，幸会。”
　　根据许队发过来的信息，徐紫檀今年应该已经二十八岁。但在木雪阳看来，眼前的女人说是刚刚离开象牙塔都不会惹人生疑。徐紫檀面上的妆容精致却不咄咄逼人，黑发一丝不苟地挽成干练的样子，显然是经过一番精心梳理。她穿着剪裁得体的米白色套裙，线条玲珑有致，套裙下露出的小腿纤细修长，踩着一双黑色高跟鞋在前面领路，步履轻盈，摇曳生姿。
　　木雪阳跟在徐紫檀身后，在一扇有些陈旧的木漆门前停了下来，等着她掏钥匙。
　　“今天早上突然收到你要来的消息，没来得及收拾。可能有些乱，实在是不好意思。”
　　徐紫檀说着道歉的话，打开了门。
　　……永远别相信一位举止优雅得体的职业女性说的“可能有些乱”。这是木雪阳的第一个想法。眼前的房间也许称不上是“宽敞”，但绝对算得上是“明亮”。正对着门的是一张原木色的办公桌，桌上摆放着一台银白色的超薄一体机，键盘左手边一摞纸质文档整整齐齐。墙角的白色档案柜里，文件分门别类地在文件盒中放好，按照颜色区分的排列方式让人心情舒畅。米白色的访客沙发上纤尘不染，扶手旁一盆万年青给点缀了这间斗室的生机。
　　木雪阳在房间的中央站定，环视了一圈四周。徐紫檀靠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双手撑着桌面，一双向前伸出的长腿分外惹眼。
　　“我听说需要有一个面试……”
　　“没错，确实有个初面，需要全程录像的那种。所以我想找一个比较合适的角度……”木雪阳说着，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最终在访客沙发对面一扇紧闭着的门前停了下来，“这里面是……？”
　　“我的咨询室。”徐紫檀上前打开了门，“虽然可能也不是很适合上镜。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木雪阳向房间里瞥了一眼，马上便做出了决定：“这里面很合适。就在这儿吧。”
　　两个人在摆放成直角的扶手椅上坐下来。“可以开始了吗？”木雪阳问。
　　“随时可以。”
　　徐紫檀一直面带微笑地耐心等着。她很聪明，能理解自己此时每一个举动都是在事务所的评估之下，并没有因为木雪阳低级调查员的身份就表现出半点怠慢。木雪阳从自己的PDA中放出了悬浮式外接摄像头，简单调节之后便不再管它，任由它自己在半空中捕捉合适的角度。
　　她转回来看着徐紫檀：“首先请介绍一下你自己的基本情况。”
　　徐紫檀保持着一直未变的微笑点了点头：“我叫徐紫檀，二十八岁。毕业于青城师范大学心理学专业，现在的工作是心理咨询师，心理动力学取向，接待个案超过1000小时……需要展开说明一下我主要的研究课题和工作方面的经验吗？”
　　“嗯……其实我好奇的是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诊所开在‘这栋’大楼里，是因为收入方面的原因吗？”
　　“收入方面的问题其实还好。主要是因为安全。”
　　“安全？”
　　“来进行心理咨询的人通常需要绝对的安全感和私密性，而我认为人流密集的场所很难实现这一点。这栋楼现在很空，整个十七层就只有我。除了预约咨询的人之外几乎完全没有人会来……况且这里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像现在这个样子的。”
　　最后这句话似乎是一句俏皮话。但看到徐紫檀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那副石膏假面一般的完美微笑，木雪阳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
　　“确实是。这几年都不太容易。”她含糊其辞地接了一句，然后转移了话题，“你为什么想要加入事务所呢。”
　　一直悬浮在半空中的摄像机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木雪阳知道这代表着它已经完全聚焦在徐紫檀身上，她每个微小的动作、每个细致的表情都会被收录，永久储存在影像之中。
　　这个问题才是本次面试的重中之重，而徐紫檀显然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件事，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紧张：“因为我在大学期间的研究课题是公共危机管理中的社会心理调控。在当前情况下，我认为自己的专业知识可能对事务所的工作有所助益。”
　　她回答得很聪明，看似回答实则回避，避免了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同时又适当地表示了一下自身价值。木雪阳沉默了一下，然后斟酌着开口：“我建议你最好是坦诚一些。”
　　她指了指悬浮着的摄像机。
　　徐紫檀笑得有些尴尬：“好吧。如果如实说‘想要更好的待遇’不会降低你们对我评价的话。”
　　“当然不会。”木雪阳爽朗地笑笑，徐紫檀的这句话她一个字都不信，“倒不如说这才是最让我们安心的理由。面试就到这里，具体的结果我们将在一个月以后通知您。我将在这段时间内担任您的审查官，感谢您的配合。”
　　徐紫檀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松了一口气。木雪阳把微型摄像机收回到PDA中，口中说道：“徐……女士，我其实有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
　　她有点拿不准主意称呼一名心理咨询师“医生”是不是合适，犹豫了一下选择了相对稳妥的叫法。
　　“请说。”
　　得了对方首肯，木雪阳稍稍探出了一点身子，就像是怕隔墙有耳一样压低了声音：“我其实对心理学半点都不了解，但以前看电影的时候总看人说催眠啊洗脑啊什么的，真有那么神奇？”
　　“其实催眠不一定是你在电影中看到的那样。”一涉及到自己专业领域的问题时，徐紫檀身上的气场马上发生了变化，权威的气质瞬间散发了出来，“不如我们来做个小实验说明一下。”
　　一听说有实验玩，木雪阳兴致高涨。她按照徐紫檀的指示，双臂向前平举，闭上了眼睛。
　　“你站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微风……”
　　徐紫檀在她耳边这样说着。她的语速很慢，声音和缓轻柔。木雪阳在她语言的指引下放松了自己，想象着她所描绘的景色。
　　“……你的左手系上了一个气球，很轻很轻，你的右手系上了一块石头，很重很重。你的左手很轻，你的右手很重。你的左手很轻……”
　　毫无起伏的声音还在继续着。木雪阳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两只手臂违抗了她的意志，自己动了起来。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徐紫檀拍了拍手：“好了，睁开眼睛吧。”
　　木雪阳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两只手臂竟然上下分开了差不多一尺的距离，惊奇地望向徐紫檀：“这就是催眠？”
　　“比较简单的一种形式。”徐紫檀说，“感受性不错。偶尔也会遇上完全行不通的人，不过这两年倒是少见了。”
　　好奇心得到了极大满足，木雪阳起身告辞。徐紫檀送她到电梯口。电梯依然停留在十七层的位置，似乎完全没有移动过。木雪阳踏进电梯，又转过来面向徐紫檀，右手挡住电梯门：“这一个月里我可能还会打扰几次，你也不用太在意我，忙自己的事情就好。”
　　二人道别之后电梯门关上，电梯下行的时候依旧是那样吱吱嘎嘎摇摇欲坠。木雪阳憋着一口气，双眼紧盯着液晶显示屏，轿厢门刚一开就往外冲，却好险撞到了外面的人，跳着向一旁躲了一下。那名险些被她撞到的高瘦女人没有说话，沉默着避了一避，擦着她身边进了电梯轿厢。
　　那女人好像有些奇怪。木雪阳转身，在电梯门关闭的一瞬间与那人对视了一下。那女人鼻梁上眼镜的左镜片上罩着镜布，微曲的头发是作为女人稍稍嫌短的长度。尽管像是在极力收敛，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有种带着风沙尘土味的凛然，绝对不是在和平的环境中养尊处优着就能磨砺出的。
　　木雪阳忍不住停下了脚步，注视着电梯面板。鲜红的数字一个一个地跳过，最后停在了“17”上。
　　她眼角一跳。徐紫檀明明说过十七层只剩下她的心理咨询室。木雪阳伸手就想按电梯，指尖却在触及按钮的瞬间停了下来。
　　如果没有电梯卡，这部电梯只能由上面的人帮忙叫下来。
　　她收回了手。蹊跷，但或许还不到解谜的时候。
　　木雪阳转身从电梯口离开。保安手中的游戏还没有停，大厅里依然回荡着那欢快的乐曲声。她推动沉重的玻璃门，重新回到了温暖的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