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姑姑》十七划

34、遗书

　　吃完饭，再经过8号公寓时，门口已乱成一锅粥。我估计所有留守校园的人都汇聚到此地，大家一同站在警戒线外，瞻仰那具盖上白布的遗体。表情各异。

　　我忍不住猜测，她是不是特意选这个日子自杀。

　　十月三号，许多校领导、同学都出游未归，正是学校防备最弱的时候。她的死震惊全校、全网、全国。

　　“瀛洲大学又爆自杀”，继上次青年辩论大赛之后，瀛大再成新闻焦点。自杀的女生叫陈月琴，金融系，大一新生。身上和桌上没有找到遗书。

　　新闻媒体接踵而至，各种求索真相。她有没有男朋友，寝室同学有没有欺负她，她是否患上抑郁症？等等等等。最后调查发现，她申请助学贷款的审批没通过。

　　这世界几乎每天都有人自杀，可是当事故发生在这所百年名校，社会容忍度低到出奇。

　　全社会都在质问，瀛大拥有全社会最好的资源，最懂教育学的老师、最丰富的助学金、最多财政拨款，为何让最有希望成为栋梁的年轻人也对命运绝望？

　　连续三年新生自杀，瀛大受到前所未有的质疑。

　　我想，陈月琴生前从未得到过这样充沛的关爱。

　　依我之见，她未必是因为贷款的事自杀。瀛大的助学金分为三种，一类是国家拨款，免还款，大一期末考各科优异即可申请，赵信就是这种，四年大学一分钱不用出；成绩中等的可以申请银行贷款；再者就是孟一一夫妇建立的顾彼基金会这种NGO，瀛洲任何一所公立大学的学生都可以提交申请。

　　陈月琴申请的是银行贷款，毕业后需要还款。瀛大学生一向属于容易过审的，没通过多半是贫困证明或表格填写出了纰漏。只要将材料重新准备一次，过审难度不大。

　　幸运的是，警察在她的课本中找到一份非正式遗书。确切地说，是一封信。经学校和家长协商，遗书内容在网路公开。

　　“亲爱的辅导员：如果我不久之后离开这个世界，我最想说谢谢的人是您。今天是军训后第一次年级大会，您说有一批新被子到了，但没人申领。然后，您说了一句话，是我有生以来听到最温柔的话。您说，‘贫穷不是你们的错’。会上我强忍眼泪，等到大会结束，就是刚才，回宿舍之前，我一个人哭了两个小时。我不知道我何时会执行——那个被按下去很多次的念头，离开这里。我很累很累。如果我真的死了，我的灵魂也会感谢您，让我带着感动，而不是怨恨，和世界告别。九月十五。陈月琴。”

　　陈月琴没提任何家人。

　　这封遗书极大地拯救瀛洲大学的名誉，因为足可证明，她自杀的原因不在学校。自杀的念头早就在她心中酝酿许久。或许，在上大学之前就有了。

　　或许，和我一样，在十四岁、十二岁、十岁。那颗种子萌芽的日期无从得知。

　　这封诀别信，让自诩冷酷的我也痛哭一场。我盯着手机里她的尸体照片看了一晚上。

　　陈月琴，卒年十九，高三复读过一年。我能想象，她如何咬紧牙关熬过前面十八年。她早就精疲力尽，所以一个不算什么的贷款二度审核轻易将她击溃。

　　可惜吗？对她的家人来说自然可惜，出个读书种子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但对她自己，也许真是解脱。力争上游是一件多么累的事情，她拼命游拼命往上，可是水底还有人抱住她的腿，将她死死往水里拖。美其名曰亲人。

　　希望她在天堂不再觉得累。

　　Devin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回国，一回来就临危受命。闵校长亲自批示，在瀛大建立一个“心理救助小组”，小组成员由罗教授任命，而罗教授只点了Devin的名。Devin成为“心理救助小组”的组长，可以挑选十个成员。

　　Devin没有从心理系挑人，而是在学校广播台发出征集令，只要有爱心的同学都可以申请报名，招募启事长期有效。

　　瀛洲大学有座废弃的教堂，经过简单修缮成为“救助小组”办事处。一间藤萝掩映的古老教堂，斑驳外墙刷上白漆，重新屹立在时光中。阳光和青年，抹去笼罩它的沧桑朽味。

　　救助小组的工作内容，说简单非常简单，就是每天听心情不好的同学倾诉，类似神父听信众忏悔。这项神圣的事业让Devin变得忙碌无比。他已经有双专业的学习任务，再加上这个课外义工，不可能再接我下班。

　　虽然失落，但我能理解。

　　不去酒吧唱歌的时候，我会去小教堂外面站站。秋阳灼烧，好几次我站在一墙爬山虎的阴影里，看着他将告解完的同学送出。他穿着黑色修士服的身姿迷人。这样迷人的他，不会被任何女人得到。想到这点，我倍感宁静。

　　我跟所有女人一样，不配得到他，好在我总有一点强过所有人，那就是，我可以占有他心里某处位置。

　　没有Devin陪伴的日子略显寂寞，却并非不能容忍。

　　就在这个寂寞的十月底，银杏园落叶成金时，从德国留学的宋赫回来了。他也算我们的发小，难得回国一趟，Devin专门空出一天时间陪他。

　　见面的地点就约在银杏园。情侣们此时都上课去了，难得冷清一回的石桌石凳落上几片银杏叶子，阳光打在上头，远看像栖息着的枯叶蝶。

　　Devin不扫尘就坐上石凳。双手从拇指处交握，驼色风衣上缀着八颗双排扣，里头的褐色毛衣是高领，一副细腿黑眼镜配上混血脸，怎么看都是绅士派头。

　　怕冷的绅士，牢牢捍卫每一寸皮肤的绅士。

　　我不禁片刻失神。他和孟一一很像呢，不论身后什么背景，峥嵘的梧桐树叶、婀娜的柳条、浓情的枫叶或银杏叶，他们的姿态总是那般优美自如，随时随地都可入画。

　　“热死了热死了。”宋赫那个夯货打断我的审美。他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却还在拼命叫热。
　　头顶剪了个板寸，曾经秀气的眉眼如今成熟不少。

　　“长高挺多，看来没少吃肉。”我试图模拟高中时的说话口吻，但说出来立觉不适，感觉自己不会扮天真了。

　　宋赫瞟了我胸口一眼，坏坏笑道：“你倒是真该多吃点肉。”

　　“怎么这个时候回国了？那间大学至少还要读两年吧？”Devin问。

　　“想画画了啊，那些德国妞粗胳膊粗腿，太倒胃口。瞧我们画画，越长越漂亮，就是胸小点。”宋赫这张嘴一如既往地欠。

　　见我不高兴，Devin忙着打圆场。“中午到金玉轩吃吧，我先订个包间。”

　　宋赫手一挥，“别，瀛大食堂就挺好，我还想多转转，晚饭就在你们这解决。知道我回国的可就你们俩，你们得帮我兜着点。”

　　我立时觉着不对。

　　宋赫从前可是买单王，吃饭从不肯让别人掏钱。今儿个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Devin也有些担忧：“你出什么事了？”

　　对着Devin一尘不染的美少年脸，宋赫很难打哈哈。

　　经我们几番细问，他最终道出实情。这回他犯的事不小，未到年纪私人藏枪，还是无证藏枪，并且在学校差点伤了人。根据德国法律，至少得判三年。

　　这次回国，他是提前从法国转道回来。

　　后来到食堂吃饭，宋赫又告诉我们，他叔叔已经去德国处理，准备交一大笔保释金，家里正在想办法让他在国内上学。瀛大正好入了这小子法眼，不过，我估计他进不来。

　　除非，他肯再考一次。

　　我跟Devin陪宋赫玩了两天。这家伙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体育场上大半项目都玩得贼溜。第三天，他又嚷着去漂流。我们实在撑不住，让他自己去。

　　宋赫的归来，唤醒我蠢蠢欲动的心。11.21是我的生日。这群“二代帮”里，除了Devin十八岁没有办派对，其他人都是在酒店大宴宾客，外加狂欢一整夜。

　　孟一一先前说过要替我好好庆贺，不过自从那次大吵之后，我这份心就熄了。把姑姑当母亲的结果就是，两人都尴尬。虽然我偶尔会想起她。

　　说回宋赫。那就是个不热闹不能活的主，让他一个人待着，不如直接给他一刀。

　　Devin课业繁重，再也挤不出时间来。于是，陪玩的重任落到我一个人身上。他白天跟着我上课，晚上则跟我一起去酒吧街。等到我登台唱歌，他就切换到隐身状态。不用想都知道，臭小子泡妞去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一周，我极度不适。他天天这样跟着我，害得同学都问他是不是我新男朋友，又问我怎么和Devin分手了，解释不解释都非常要命。而最要命的是这家伙话特多，咋咋呼呼吵死个人。还是Devin安静。

　　唯一的优点，恐怕就是一身肌肉了，雄性荷尔蒙的吸引力还是有的。何况还是个富二代。

　　看着一群女生围着他献媚，我顺理成章生出一个念头：睡了他。

　　宋赫高中就非处了，换女朋友的速度从半年到三个月，因为总有女生闹，后来基本只是纯床伴了。算起来，这几年他都没有固定女朋友，睡过就丢，已经成了他的原则。

　　只要跟他睡一觉，他保准不会再缠着我。

　　我越想越可行，这家伙的经验堪称千人斩，做起来估计也不会太糟糕。

　　说干就干，我给他发了条消息：晚上唱完歌我去“华尔兹”睡，给我留个大床房。

　　他很快回我：好。

　　这天是周五，开房人多。我不知道他懂了我的暗示没有，我猜是没懂。毕竟，他的脑袋在他所有器官里最不值钱。

　　晚上，我十点半到“华尔兹”，洗完澡十一点，等到快十二点，宋赫还没来。给他打电话手机一直关机。

　　一刻钟后，他气喘吁吁地给我回了电话，说马上到。

　　当我拉开房门的那一刻，宋赫领口半敞，胳膊上搭着跟他脸一样皱巴巴的黑西服。

　　我劈头过去一顿骂：“这是刚从哪个女人身上爬下来？你胆肥了啊，连我的鸽子都敢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