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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忘忍 ...

  •   我以为我们会在这宿一晚,结果没有。在易林站外歇了不到五分钟,一个结实的黑脸汉子走了过来。后来知道,他是接我们的司机,孟一一管他叫老邬。他领着我们坐上一辆六成新的面包车,我们三个人开始一段黑夜中的旅途,颠簸,崎岖。

      司机不算话多的人,孟一一明显和他很熟。我不得不同情地猜测,少女山是顾彼生前和她多次去过的地方。以前,他们每年都会消失一阵子,大概就是在这度蜜月了。

      他们没有领结婚证。因为孟一一不同意。她认为婚礼是爱情的葬礼。如果结婚,他们一生只有一次蜜月;可不结婚,他们年年都度蜜月。

      感觉有点道理,但我并不太确定这是否就是爱情。

      我没有爱情,我也没结过婚。我父母的婚姻自然是失败到彻底的,可他们从前有没有爱情,我并不清楚。而爷爷和奶奶之间肯定是没爱情的。

      在我这里,好像人和人之间只有关系,只要掌握处理关系的技能,根本不需要什么情啊爱的。

      少女山到了。

      五个小时高铁,五个小时慢火车,三个小时山路,路上的时间已经够我出国一趟。

      当晚,我们住在老邬家中。

      老邬家是砖瓦平房,后院单独有一间房留给孟一一,桌上摆着洗漱用品。遗憾的是,没有热水器,没有洗手间,就和从前孟溪村一样。

      “您说不用打扫,我就没怎么让二丫进去。”老邬媳妇站在门口解释,操着一口生硬普通话。

      孟一一显得格外高兴,“谢谢你,谢谢。你们做得很好。”

      跟着老邬拎来一炊壶热水,然后两口子回前院去了。

      房间简陋至极。一桌一椅,一床一柜,不知道是桃木还是杨木,总之很有些年头。所有家具都带着一股朽味,柜门拉开时的“咯吱”声酸的人牙疼。

      好在颜色倒是一致,都刷着麦芽糖色的漆,漆色不均,有种印象画的朦胧感。

      “房间里有他的气息,所以我不让人进来。”孟一一笑得嘴角长出两道弯钩子。

      她在对我解释,我点点头。

      我发现,平时不怎么爱笑的人一旦笑起来,那笑容格外夺目。说不定顾彼就是被她稀罕的笑容迷住。

      我用手摸了下桌子,黄乎乎的桌面浮着一层薄尘。尘土是顾彼走后这一年积攒下来的。孟一一在屋里四下逡巡,一股温柔感从她眼眶中飘出,和略呛人的空气相遇、交融合一。

      爱情弥漫在房间各处,我有些不适。我的闯入似乎冒犯到这个房间的空气,不对,我冒犯到的是他们爱情记忆的全部。

      我拧干盆里的湿抹布,不知道该不该擦拭桌椅。这些有意义的灰尘,碰一下就会留下痕迹。

      “擦下床头就行了。”她和煦的语气让我意识到,我的谨慎大大取悦了她。

      因此,我更不敢在房间胡乱触碰。床头的插座我没敢用,而是用了柜子后头一个非常隐蔽的插孔,接上万能插头充电。

      铺好被子,我自发躺到床那头,我真的很困。

      睡到半夜时,我隐隐约约听到她的梦呓,“顾彼,我要喝水。”

      那软糯碎裂的撒娇声于我无比陌生,我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动弹。

      这一夜我格外不安,零零碎碎加起来只睡了两三个小时。我确定,房间的磁场跟我相斥。

      醒来时,大约凌晨五点。是窗外的布谷鸟将我吵醒,一声声清脆的“不哭不哭”,兴致高昂。听着真像是在嘲笑我。

      我实在躺不住,静悄悄穿戴起身,准备去外头走走,若能顺便看到日出就更好。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昨晚下车时我注意了下,少女山不算高,即便上了山顶,也看不到惊心动魄的造化之妙。

      走到院子里,头顶上还有半丝月亮尾巴。

      本以为我是最早的,结果不是。一个女孩已经蹲在井边打水,估计是昨晚老邬媳妇口里的二丫。她像按跷跷板一样上下按着水撑子,姿态艰辛。

      我真没想到这村子居然还用的井水,走过去问:“村里没有自来水吗?”

      女孩被我吓了一跳,看了我好一阵才回答:“孟小姐,我们附近几个村都没有自来水。水从山上下来,储存在村里的水塔里,每天早中晚供三次。不过那水有气味,我们家不怎么去打。”

      “哦。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

      “我要生炉子,洗衣服,一会还要把灶烧起来。我妈说给你们蒸糯米粉做团子吃。”

      我有些愧疚,昨晚我用了好几炊壶水,不知道得让这小姑娘付出多少辛劳。

      “你平时不用上学吗?”

      二丫登时放下井撑子,束手束脚红着脸道:“我初中读完了。”

      初中读完了,九年义务教育结束,也就不用读了。

      我不免想起孟一一说的,她之所以要拼命读书,就是为了少干家务。

      她是从沼泽地爬出来了,可是还有很多花样年华的姑娘陷在里头,也许会沉沦一辈子。

      二丫打满三桶水。我想上去帮忙,她隔着老远距离摆手:“你提不动的,孟会长都提不动。”

      她称呼孟一一会长,那这家人是顾彼助学基金的受益家庭,估计二丫的哥哥或姐姐在上大学。

      我的确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唯有一笑而过。心中不得不作此猜测,孟一一带我来这一趟,是让我找个参照物来了。

      从别人的不幸里寻找自己的幸福,这般幸福秘诀也许对大多数人能成立,可那不是我的道理。

      Devin说,幸福之花是从自己心里长出来的。在这点上,我更赞同他。因为那些比我更不幸的人,说到底和我毫无关系。

      我看着二丫忙里忙外的功夫,孟一一起来了。就着酸菜喝了两碗粥,我们姑侄俩踏出门槛,出发前,我远远看见裸石台阶上,二丫被老邬教训得垂头丧气。

      “真蠢,让你开口说句话都不会。”老邬希望二丫跟着我们一起爬山。

      “走吧。”孟一一催促我。

      我扭过头,不再看二丫。一路且行且停,朝阳离我们远远的。

      二丫家附近有条河,晨曦中的河流笼着一层薄雾,安静又模糊。一座古老的青石拱桥趴在河面,扶栏三两残缺,多半是因战火之故。桥下仅有一个单石拱,半椭圆长弧和水中的倒影连成一只眼睛。没有瞳孔的眼睛,在淡金色晨光中一点不让人害怕。

      过了这座桥,景色就不怎么美妙了。

      如果水面上不曾漂浮着那些不明垃圾,我想它应该是能给诗人做缪斯的。走了约半小时,我们发现支流处有条小溪汇入。

      溪水自然清澈得多了。我们沿着小溪溯流而上,渐渐感觉豁然开朗。此时已过九点。少女山比我想象中远多了。

      远而高的一道瀑布如白虹倒落,身旁是山水相接处,山脚凸出的岩石线条像神仙曳地的长衫褶皱。此地山色秀丽,流水潺潺,不逊于我去过的任何旅游景点。

      “这就是少女山?为什么没有人?”我好奇孟一一是怎么发现这么个人间胜地的,美到极致,且几乎没有游客,真真叫人纳罕。

      “交通不便,人自然就少了。”孟一一随口一句解答我心头困惑。

      “这里的村民呢,怎么也不上山?”

      “没有欣赏的心,再好的风景也是穷山恶水。”孟一一扬起下巴,视线直直盯着远处的瀑布。“这山本来没有名字,少女山是你姑父起的。”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没有驴友过来。

      “你看看,那山体是不是很像少女的样子?”

      我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的确。造物主的手笔意味深长,山体线条或隆起或凹陷,连在一起像极了少女低眉,仪态宛然。

      这一日我们姑侄尽欢。中午我们脱去鞋袜,一起在溪水里泡了脚。分吃一块面包后又去爬山。爬山时遇见几个四五岁的小孩。小不点们在山路上追逐嬉闹,丝毫不知人间疾苦。我们让在一旁,笑看他们风一样呼啸而过。

      “能上山玩的只有小孩子了吧?”我顺手从路边树上摘了两颗青绿色的野果。

      不知道这果子叫什么,不过那些小孩都摘了往嘴里送,目测能吃。我咬了一口,果子不酸不甜,汁液倒丰富。

      “他们的好时光就这么几年,再大一些也没心情上山了。”孟一一对着坡下的调皮身影慨叹。

      “也许有特例呢?这群孩子里说不定就有一个人,即便将来知道何谓贫穷也活得开心。”

      “那自然就很难得了,说不定是个天才。”

      我们相视而笑,慢悠悠继续前行。

      一转过身,我立刻收起笑容。我但愿不要出现这么个孩子,贫穷里的快乐基因,是上天独特的恩赐,也是最恶毒的诅咒。那孩子将日日生活在自我怀疑中,他会不断拷问自己,为什么所有人笑话他侮辱他。

      在这种环境里不争不抢将什么都没有,与众不同就是他最大的罪。

      明明是个草芥命,却像个优雅体面的上等人,凭白招妒。最后,所有的美被撕碎,他泯然众人,忘记自己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样子。

      就像我祖父,不负责任的祖父,不怕穷且对吃穿无所谓的祖父,活生生被祖母逼成疯子。

      想想都觉得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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