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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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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路室内篮球馆,上午。
周天是每周室内活动场馆租借最为火爆的日子,无数稍微解放的上班族、学生们难得换上了运动服,集体约着朋友到活动场馆一叙。关河山换好了球衣后看了眼窗外,也许是因为昨夜下了一场大雨的缘故,今日的天空与阳光格外干净。
他把东西缩回柜子里,戴着钥匙小跑着来到了预先租好的三号球场。
“瓜皮,今天不迟到了?”关河山一眼就看见同他比较亲近的一个队员,便是那个平日一块吃午餐的那位。据说对方要补习物理竞赛每周天上午都有个课程,老师常常拖课,他毫无办法。渐渐地,他稍迟到一会儿,已让人见怪不怪的了。
瓜皮白了他一眼:“补习老师家儿子昨天半夜不知出去干嘛淋了一圈雨回来,病了,咱们课也就推迟了。”
“大半夜的出门啊?”关河山活动着身子,取笑道,“该不会是去找刺激了吧。”
瓜皮摇头:“她儿子不是这种人,只不过最近性格特别阴沉,像是、像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似的。”
吉棠本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说法,但脑中却不由得闪过一个画面——往日里活泼开朗的豆子一脸狰狞地站在旧教学楼的天台上,她的身后浮着一只恶心丑陋的怪物。
他沉默了一下:“她儿子有事吗?”
“没什么大概,就是发烧了,偶尔还爱说说胡话。”瓜皮笑着说,“譬如一直说有一只又大又臭的怪物追在他背后,甩也甩不掉。又譬如好在他遇见了一位人帅心善的少年,把那玩意儿打跑了。”
好了,这下真的是着魔了。一说这样的模样,关河山脑中第一个蹦出来的必然是吉棠。不过好不容易一个周末,糖糖应该更愿意选择呆在家吧。上场前思绪胡乱地飞,关河山下意识扯了扯衣领——三月份天气还冷,他却觉得身上热得他发慌,索性便将球衣也一并脱了,连同矿泉水一起搁在了看台上。
关河山仅猜对了一半。吉棠却是喜欢呆在家中,但是近日却有不得不出门的理由。能安排掉的魔物靠他努力引诱,如今仅剩下这最后一个地址。
“室内场馆?”
为了进入场馆,吉棠不得不买了一张田径馆的单人票。他本以为要寻找到那个魔物还得像别处一样废好大一番力气去寻找蛛丝马迹,谁知一踏入馆内,一股浓郁且骚动着的魔气便把他呛得打了一个喷嚏。
这可不像寻常魔物能拥有的气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且嚣张至极,丝毫不带收敛遮掩。
吉棠循着魔息一路寻去,路上不忘给某位老人家发消息报告:“凭这气息判断,说不准要对上一个已能化形的魔头。”
“你昨夜至现在镇压的多少魔物——这么大的数量必然是要惊动那些盘踞在这座城市的老怪物的神经。于那些有智商的魔物而言,你这就像在一个头发稀疏的人发顶硬生生拔下一撮头发。”
“师父,你就不担心我的安危?”
“想清楚,为师每抢你一个,你就要少拿到几个时辰的寿元。要早点死了也好,免得天天担心受怕去寻找什劳子的长生大法!”
他脚步一顿,站在了一扇半掩的大门前。透过门上方的玻璃窗,吉棠看见了一个顶高陆阔的篮球场。
门一被推开,隐藏在其内的喧闹声便迫不及待地溢了出来。运动鞋底在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鸣,篮球重重地撞上篮框,震动的高架嗡嗡作响。吉棠在一片欢呼声中朝着魔气的源头远远望去——
脱去上衣的关河山站在一众汗流浃背的男孩儿当中半点不显得违和,他把裤腰系得很高,只能看见线条漂亮的肌肉隐没在腰际,微微弓起身用手臂末端擦拭额头的汗水时浑身绷紧,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荷尔蒙发散体。这具高且充满力量的身体与其说是少年……不如说更靠近一个成熟吸引人的青年。有男生玩笑似的过来捏捏他手臂上的肌肉,被关河山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开了,满脸写着“你是不是变态啊”几个字。
但吉棠的注意点很快便被拉了回来,他看见少年那双虹膜颜色比以往深上不少的双眼,以及其身周,涟漪一样向四周荡漾开来的魔气。
过于沉重的视线引得少年回身去看,这是关河山第一次见到便装的吉棠。看起来比往日还要脆弱一些的少年将半张面孔都埋在竖起的高领中,好在那双太过漂亮的眼睛,让他一瞬便能辨认出其身份。他微微敞开的领口里露出一截红绳,隐约能看见悬挂了什么个头很大的东西在胸前,埋在衣服里。
关河山不知怎的,觉得今天一觉起来便环绕着自己的郁气都散了一些,惊喜地挥了挥手臂:“糖糖!你也来打球啊?”话虽这么问,但说实话他觉得自己同桌这小身板并不适合这么激烈的运动。
吉棠果然摇了摇头。
隔着另一块球场,关河山不得不吊着嗓子又吼了一句:“你要不过来看看呗,可以坐那儿。”
吉棠看见关河山示意的座位,丢着一瓶矿泉水和揉成一团的球服。
他绕过纷乱球场走过去将东西抱进怀里,这才坐了下去。
衣服上只沾了一点点汗渍,其实并不算脏。但以吉棠的角度去看,这件衣服却仿佛从液化的魔气池里刚捞出来一般,从里到外散发着一股令人恶寒的气息。他这才发现了这些魔气的不同——比起那些吉棠曾经打过交道的魔物,关河山身上散发出来的这些气息仿佛已经经过什么洗涤过了一般,并没有令人不适的气味。只是彻骨的阴冷。
球场上的男孩们重新奔跑起来,只是时不时投来几个好奇的目光。吉棠忽视掉这些视线,目光重新回到短信界面上——“找到了,是关河山。”
不过一夜之间,原本丝毫不显露的魔气竟然肆无忌惮地发散了开来,不出多时,怕是螭首市驱魔枢那边也会观测到这种异常。
关河山身上到底怎么回事?吉棠心中其实隐隐有了猜测,按照驱魔枢的观测来看,这人大抵是这座城市之中最为强大的那只魔物,潜意识里必会将螭首市当做自己的地盘。而如今他肆无忌惮地拔下了低头龙的鳞片爪牙,感受到威胁的关河山才会有如此异动吧……
“魔气不受控制,恐怕他距离丧失理智已经不远了。你最好做好准备。”
“我会跟上去。”吉棠在屏幕上一笔一划地输入着:“如果他表现出危险性,我会当场镇压。”
最后两个字收笔,受杀气割裂而过的屏幕上顿时显出几条深深的划痕。
吉棠不太在意地将其收回衣兜,抬头时便发现原先场上的那些男孩已经擦着汗往坐席走来。关河山走在最前面,接过吉棠递来的矿泉水瓶时总觉得这场面好像有点奇怪,开个滤镜就能拍电视剧了,连忙在吉棠一边坐下来:“你居然会来体育馆这种地方啊。”
“嗯。”
“今天脸色怎么这么差……昨晚没睡好吗?”
吉棠摇了摇头。
反应过来自己被一个一个字往外蹦的回应方式敷衍后,关河山终于后知后觉地闭了嘴。他总觉得今日吉棠看他的神情比往日冷淡很多,仿佛他身上挂着什么另少年讨厌的事物。
吉棠忽然问:“你家在附近吗?”
“嗯,不太远。”关河山不知他怎么想起问这个,手上把玩的空矿泉水瓶差点被捏瘪,“走的话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吧,所以周天我一般都会过来这边。”
“是吗。”少年点了点头,“我还有事,先走了。”
关河山下意识想要挽留,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只能干巴巴地哦了一声:“那……那明天见。”
待少年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大门后的拐角处时,关河山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又猛地沉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在心烦意乱着什么,只是忍不住握拳按了按胸口,仿佛要将什么挟持了他心跳一起欲往外冲的家伙重新关回身体内。
他懊恼地拍了拍额头:刚刚忘记问了,吉棠到底是来干什么了?
……
…………
像往常一样,关河山在球场待到午饭点后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往回走。今日的天气预报显示气温比昨日还要低一些,他的体感却告诉他这似乎是个还算温暖的日子。
穿着单一一件衬衫的关河山顺便在路边吃了趟午饭,而后才回到家中。他没有什么眺望窗外的习惯,自然没有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随着他的步伐到达了小区楼下,正迎着微微刺眼的日光向上看着什么。
极淡的灰色雾气自一间窗口,慢慢悠悠地飘了出来,汇上半空一层阴云似的影子里。这影子薄却宽阔,一眼望去,几乎将整座螭首市罩入其中。
光影轮转,夜行至零点,窗外电光闪烁。
关河山再次醒来时,整个世界仿佛泡在墨水之中的玩具模型,黑暗无穷无尽,令人感到窒息。
他知道那些躁动的感觉又开出现了——午夜醒来,浑身受火刑一般的烧灼感,来自体内恶魔一般怂恿着他堕落的窃窃私语,脑中平日里不会想起的几段记忆,以及杀不死的孤独感。关河山不记得自己已被这些折磨了多少次。
只有这时,他才会记起自己已经一个人煎熬了千百年!自被修真者创造而成,到如今,那些因罪孽而被关进他的世界之中的魔头们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关山河”这个器皿的漏洞,妄图有朝一日冲破重重障碍,撕碎他这个“监狱”,重新统治富饶的天下。
魔气带给关河山比常人恐怖的体温,每逢群魔试图越狱的夜晚,便让关河山浑身烧热难耐,仿佛被投放进地狱的炼火里烧灼。他的防线越来越脆弱,一直等待着能够替他解开这个局面的人,却总不能遇见。
“都是他们的错……”
这次,那些环绕着他的声音不再忽远忽近,不再操着陌生的音色。关河山听见自己的声音阴恻恻地说:“好没意思啊,真没意思啊。你凭什么要为他们困住别人,你凭什么要拴住自己?”
“放弃吧,放弃等待吧。不会有人来的……”
“即便再熬千百年下去,那道救赎你的光,也不会降下来的。”
关河山埋下头,错乱狂躁的魔气自他的体表一点一点向外溢了出去,几乎拧成了几道实体一般的灰影:“你们这些废物,给我闭嘴——”
无数尖笑声在他脑海中乍然响起,仿佛有几百人看着他的窘态而收获愉悦。他愤怒又不甘地抬起头,忽然怔住了。
关河山忘了他睡前有没有去关上窗。瓢泼大雨伴随着吹号一般的风声,自窗棂间灌进这间狭窄破旧的屋子。窗口前的地面已经湿了,只留有一小块干爽的地面。
因为有个人,正坐在他的窗台上。也不知坐了多久。
忽高忽低的雨声逐渐平稳了起来,屋外浓墨一般化不开的黑暗里,甚至隐约流露一丝温柔的月光。逆着这时世间所有一切的光亮,那个仅有一个轮廓的影子看不清晰,却让关河山目光触及的一瞬间有了答案。
“吉……棠?”
被高温烧灼得沙哑的嗓子费竭力气才吐露出这个名字。黑暗中的少年面部与以往全然不同,线条漂亮的面孔上满是冷漠与残酷的神情,他并没有因关河山或癫狂或悲伤的情绪感染,表情维持完美得像一座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的冰雕。自上而下,他持这一支巨大的毛笔俯瞰着狼狈地趴在床上的关河山。
窗帘猎猎,浓郁的魔气充斥在整个房内,更有无数向屋外飘去,飘向世界角落狂欢尖叫的魔物身边。魔物们都在等待这尊魔王的降世,而吉棠也在等。
只要等关河山成功入魔的那一刻,他就可以挥起这把笔,将眼前的人毫不留情地变成一摊碎末残骸。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狼狈且面目扭曲的少年在目光触碰到他的那一瞬间仿佛瞬间冷静了下来。他呆呆看了半晌,遥遥地、小心翼翼地朝窗口伸出手来。
“吉棠、吉棠……”魔气化作滚滚的泪水从关河山的眼角淡开,他扭曲的面容升起疯狂又狰狞的喜悦,像是在沙漠中近乎渴死的旅人终于碰上了第一口水。他费力地升起烧得通红的手臂,遥遥地朝向远方,似乎想要抓住谁的手。呀低声喃喃道:“终于来了、有人来了!终于不是一个人……”
他眼中落下泪来,喃喃道:“千百年……我等了千百年,才等来这样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