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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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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德二年,五月初,黑甲军大举进攻临萧关,帝亲临关隘,临危不惧,以君威震慑天下,关内将士士气大增,死守临萧关半月有余,月末得苍州靖王领兵携粮支援,鹰扬将军修罗率军奇袭黑甲军营地,一击得胜。此后乘胜追击,又苦战月余,杀敌万余人,黑甲军退兵五十里,十日后返国,临萧关至此安然无恙。
此次战役中靖王亚里士立下大功,撒加下旨加封其为定国侯,赏金百两,银千两,珍珠二十斛,丝绢三百匹,苍州免除三年赋税;越州瑞王则削王为侯,终生不得踏出越州地界,这样的惩罚,相比起他险些引起内乱的重罪来说,已是轻微至极。
战事暂时告一段落,修罗留在关内负责料理后事,并随时监视冥国的一举一动;撒加则在靖王的陪同下启程返回帝都,一路上浩浩荡荡数百人开路护驾,旌旗猎猎;御辇后紧紧跟随着一驾遮掩得严严实实的马车,没人知道那车里装了什么,也没人敢问。
那马车里拉的是一具灵柩。
因为回去的比较匆忙,撒加的御辇除了布置得极尽宽敞舒适外,也并没有特别的富丽奢华,他独自一人半倚在成堆的软垫里瞧着车窗外发呆,眼神空洞洞的。
不能哭泣,不能在人前示弱,不能教人看穿他的心思,他是这个国家里至高无上的帝王,哪怕痛彻心扉,也要在人前维持高傲威严的假象。
撒加曲起双腿,把头埋入臂弯中,明明已经是初夏的天气,他却觉得身上还是一阵阵的发冷。
阿布罗狄。
这个名字在他的心里反反复复,最后无一不染上刺目的血。
他慢慢握紧右手,掌心里的那枚箭头硌得手掌生疼。
自己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输家,输得一塌糊涂。
前进了一上午的车队停下来休息,亚里士担心他的情况,下了马,和御辇外的侍卫交待了几句,掀开帘子进来。
撒加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也不说什么,兀自盯着窗外。
亚里士看到他这个样子,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有心想劝他几句,但转念一想到那具沉甸甸的棺木就跟在车后,大概在说什么都会显得苍白无力的。
眼前的撒加依旧俊朗如昔,他的确是一个天生的王者,周身上下不怒自威,教人几乎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只是,原先那颗早已伤痕累累的心,已随着那个人死去。
哀莫大于心死。
若只是一般人,失去心中挚爱,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再有几个好友从旁边劝着,就算心里有多沉的伤痛,多耗去几日,大多也能慢慢熬过来,只可惜天下人人皆可如此,却单单只他一人不能。
亚里士知道他的心事,停了半响,还是轻轻唤了声:“陛下?”
撒加微微偏了头看他,湛蓝色的眸子如一潭死水,再也激不起半点波澜。
“亚里士……?到京城还需几日?”
“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大概还需要七日左右。”
“七日啊…………”
“是。”
撒加静下来不再说话,亚里士看他虽然面色有几分疲惫,但整个人看上去还算不错,总算是放下心来,想了想又开口:“有了这一战,想那冥国短时间里是不会再打我朝的主意了。”
撒加点点头,温和的说道:“这还是多亏你了,亚里士。”
“这倒没什么——倒是等陛下回去,朝里的那群老顽固也该住了嘴,陛下的江山,总算可以安定下来……”
亚里士话还没有说完,撒加忽然大笑起来。
完全不顾忌什么的大笑,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还断断续续的说道:“亚里士……你告诉我,我得了这座江山,还有什么用,究竟有什么用……到现在还不是一样两手空空——”话到末尾,他的声音里已是带上了几分哭腔,“你说说看,它还能有什么用——”
亚里士定定的站着,任由他拉着自己的衣领,半响才递了一方丝帕给他:“撒加,别这样,教外面的人知道了不好。”
撒加伸手接了,还是慢慢压抑了声息。
眼角却依旧没有一滴泪水。
七月中旬,终于回到了帝都。
照例在皇城内大摆筵席,犒赏军士,论功行赏,京城内的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大肆庆祝了三日。
隐去此次战事的种种内幕不谈,穆被下旨册立为端亲王,赐居城东定康路的一所大宅,只不过这位亲王并未在京城多停留几日便匆匆携了几个贴身的侍卫离去,从此云游四海,对政shi从不过问,渐渐成了帝都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逍遥王爷,日子久了,也就被淡忘了。
九月,撒加下旨在东郊宛琼山为阿布罗狄修陵,称“璟”,取“万世胜景”之意,此举在朝上引起轩然大波,不少朝臣上奏指出此举于理不合,称唯有葬帝后才可赐名称陵,但都被撒加一一驳了回去,更下令自建陵起一百日内京城不得有嫁娶作乐之事,违者以大不敬论处。
转眼到了次年二月底,又是这一年的春祭。
上次与冥国一战取胜后,圣朝声威大震,不少周围的小国慕名遣了使节前来朝贺,以求得庇护,撒加在殿上见了一干使臣,收了不少贺礼,又下令在鹿徵堂里摆下御宴,各国使节都是略略吃了一些便告辞离去,只剩下圣朝的大小官员,气氛逐渐活泼起来。
第二日照例宣了戏班子进宫,撒加记起这回事,托着下巴想了想,突然呵呵的笑起来,然后招来内侍吩咐了几句,又坐下来慢慢喝了盏茶,才站起来换了厚披风朝西殿的戏台走去。
昨夜里落了场不大不小的雪,花园里乍眼看上去还是一片素白,只余了些松柏之类还是翠碧如昔,园角植了几株梅花,雪后更是出落得越发晶莹,远远的就闻见有香气飘了过来。撒加一时来了兴致,踏着积雪过去折了一枝拿在手里赏玩,那枝上开了好几朵,却还有几个小小的淡青色骨朵,很是惹人怜爱。
一路走走停停,总算是到了戏台子前。
却是只有撒加一人坐了下来看戏,其余看戏的人都被打发去了另一处。
侍女端来些五色梅花糕,蜜饯,干果,肉脯之类的吃食,又奉上一杯热茶后便垂手立在一边。
撒加拈起一粒榛子放进口中,示意内侍可以开始了。
那戏台上素裙的女子和青衫的书生就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四目对望,满是柔情,软软的腔子拖得缠缠绵绵,女子挥挥水袖,娇羞的掩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妙目悄悄望那书生:“哎呀呀,这莫不就是与奴家有婚约的公子?好个俊俏的书生!”
却是去年演过的那出《离魂记》。
之后女子被软禁在闺房内恸哭不止,半夜魂魄居然抛弃了躯壳寻书生而去,一路蹒跚,云鬓散乱,连发上的金步摇也遗落了去,却依旧与那书生凄凄哀哀的叹道:“知君情深不易,是以亡命来奔。”
好个痴情的书生,好个性情的女子。
撒加喝了口茶,指尖轻轻敲着红木的桌面,故意不去理会心底那刺刺的疼痛。
这出戏,今日撒加一个人足足听了三遍。
用了晚膳后,撒加没有看内侍们燃放的烟火,早早的回寝殿里歇了,守夜的侍女看到他上前熄了寝殿里的灯盏蜡烛,只点起一盏普普通通的鱼戏莲叶灯挂在卧榻前的灯架上,呆呆的看着那灯盏出神,就着这暗淡的灯光一夜枯坐到天亮。
又慢慢过了几年,撒加最终还是拗不过朝上一群老臣的劝谏,陆续娶了两个妃子,只是皇后的位子一直还是空着,撒加也没有想要册立谁的意思;亚里士从苍州来了几封信以表祝贺之意,本人却从未露面,撒加也懒得追究他什么,却还是亲自回了信过去。
周边的属国还是照例献了不少贺礼,撒加只淡淡的看了看,就吩咐了拿去赏给后宫诸人。
傍晚天色又阴暗下来,暮色里稀稀拉拉的飘起雪花,撒加坐在窗边看着那雪花出神,直到那有些嗔怪的女声唤了自己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陛下?陛下在想些什么呐?”
“没什么,想起一个故人而已。”撒加笑了笑答道。
“陛下心里果然是装着别人的吧,难道是舒华宫里的那位?”
撒加看着对面有些薄怒的女子笑而不答。
“今天送到这宫里来的贡品有些什么?”
女子站起身来走进内殿里,青葱般的手指上托了一个小巧的圆形白玉盒递过来:“倒是送来了不少,就这个最合心意。”
撒加接过来端详,那盒子用了质地极为细腻通透的白玉,浑身唔一丝瑕疵,最奇的是盒子上无任何雕琢,倒显得这上好的美玉越发莹润,撒加打开那盒盖,里面却是一盒艳丽的胭脂。
低头凑近嗅了嗅,于是笑道:“倒也是好东西。”
女子吃吃娇笑道:“臣妾刚才用了,陛下觉得可好?”
撒加抬头看了看她,女子媚眼如丝,两颊泛着薄薄的粉色,很是娇艳,于是点头道:“很好。”
然后他继续低头端详那盒胭脂膏子,鬼使神差的把右手无名指伸进盒子里点了点抬起来,那指腹上便沾了少许红色,女子诧异的看着他把手指凑了过来,以为他要在自己眉心点上,便低了低头,撒加却用左手轻轻抬起她的下颚,右手无名指慢慢点在她的眼角。
“陛下?”女子不解的低声询问道,撒加不说话,放开她,稍稍退了两步看她。
那鲜润的颜色,衬在白皙的肌肤上,如同一滴绛色的眼泪。
女子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
撒加却想到曾经有一个人的眼角也是有这样一粒泪痣。
好比这点鲜艳的胭脂,浓浓的点在他的心头。
“你先下去吧,朕想一个人呆会儿。”他对那个女子吩咐道,女子虽然心里有些不甘,但还是依言去了,单薄的背影透出几许深切的寂寞。
但这世上,究竟能有几人不会寂寞?
那是在元德七年的三月初,春天即将来临的日子。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