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重天》泪怨

3、第一章

　　落叶山庄。

　　已是子时，雨哗啦哗啦地下，檐边的滴水瓦似在哭泣，无根之水打歪了院中的一方花草。此刻，落叶山庄端得却是灯火通明，人影来往。

　　“啊——”一声女子凄厉的惨叫打断了池塘的蛙鸣。

　　长廊中传来年轻女子的小碎步和衣裙摇曳、饰物轻击之声，来的是一个二八年华面容清秀的丫鬟，她衣衫凌乱、云鬓微散、香汗淋漓，一路小跑至肃穆幽暗的祠堂门下，还未进门，便轻喘着叫道：“生了！生了！徐嬷嬷，夫人生了！是个男孩！”

　　“晓澜，宗祠重地不准喧哗！教你的规矩都忘了吗？！”站在祠堂口的一个徐娘半老作仆妇打扮的中年妇人厉声喝道，摆摆手意示身后的两个丫鬟上前去扶住那奔来的大丫鬟。

　　“夫人可是生了？母子可否平安？接生婆如何说？”徐嬷嬷急急问道。晓澜赶忙饮一口旁人递上的茶水，略缓了口气，才开口，“回嬷嬷的话。夫人生了个男孩，母子均安。夫人让我先来禀告老夫人，我这便来了。”徐嬷嬷见问不出别的些来了，就命人送她退下休整，扭身往祠堂内去了。

　　堂中光线昏暗，青烟缭绕，使人看不分明。堂上的香案上摆了铜鼎里插了三支香，就快烧到尽头，桌案上摆二三十牌位，下跪了一位年过半百的雍容妇人，她双手合一放于胸前，两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头上的金步摇在这馨香的堂中不住的微微颤抖。

　　“恭喜小姐！少夫人生了一个男孩！”徐嬷嬷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对妇人福了福，轻声说到，连陪嫁前的主仆名分也叫了出来。

　　那雍容妇人听罢，直呼祖宗保佑，向牌位磕了三个头，利索地起身，快步走向徐嬷嬷，将手放在女子手中。

　　“翠娘，走！”

　　“是。”徐翠娘半搀住妇人，与其一道快步向外走去，接过门外丫鬟递上的伞，为老妇人撑上，两人一同消失在苍茫的雨帘中。

　　此时，祠堂中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一直站在老夫人身边的一个暮年老头扑倒在牌位前，喜极而涕。

　　“老爷在上，少爷有子了！洛家终于有后了啊——啊啊——！”

　　产房门前。

　　一个三十岁左右英伟的青衫男子在门口焦急地等待，见老母挟奶娘而来，快步迎上去接过油伞震落上面的雨珠。

　　“娘，月儿生了。我有儿子了。”男子冷冷的俊脸上试图挤出欢快的笑容来，却使面容要笑不笑，古怪扭曲，愈发震慑旁人。

　　可知子莫若母，在老太太看来，儿子活脱脱就是一副傻爹爹样儿。她环顾四周，皱眉对儿子说道，“翎儿，莫笑了，可不要吓着我的小孙儿。还是快看看我的小心肝儿吧！你就是粗心大意，怎不让人关紧门窗，莫要让风吹了我孙儿。”

　　待到丫鬟、嬷嬷合上门窗，徐嬷嬷就上前扣产房的门，轻声叫人将小少爷抱出来给老太太和庄主看看。过了片刻，接生婆王妈就抱着婴儿出来了。王妈娴熟地抱着婴儿，笑得眯了小眼，向老太太和庄主福了福后，一张嘴就是一串儿的吉利话，“恭喜老夫人，恭喜庄主。我就说夫人能有老夫人这样的婆婆、庄主这样的夫婿，定是个有福的，这不寻常妇人过这一关，有哪一个不是死一回，只有夫人这等有福的人才能平平安安诞下小公子。我听着小公子哭啼，好似凤鸟初鸣，将来不是状元郎就是大将军。……”

　　老太太不耐听她颠三倒四的奉承话，示意丫鬟递上吉利钱。王妈这才将婴儿托给了徐嬷嬷，一边笑道，“这怎么好意思，老婆子我今儿也沾了夫人少爷的福”，一边手脚利索地收下赏钱，塞入袖中便退下了。

　　徐嬷嬷让婴儿躺在臂弯里给老夫人和庄主瞧。洛翎看着红彤彤、皱巴巴的儿子，眉峰抖了抖，诧异地问道，“娘，我儿怎么生得如此丑怪？”

　　老太太同徐嬷嬷都乐了。“可不准这么说。哪里丑了？我孙儿这么俊俏可爱！你出生时活脱脱就是一只红猴子，可把我吓得。”老夫人嗔怪道。

　　“少爷，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这个样子的，过两天长开了就好看了。我看小少爷将来指不定会迷死多少女子呢！”徐嬷嬷说，“恭喜少爷、贺喜少爷。”

　　像是为了赞同徐嬷嬷的话，小婴儿扭了扭身子，吧咋了几下小嘴巴，还吐出了一个小泡泡，两个女人又乐了。老太太轻轻用指腹摸着婴儿嫩滑的小脸蛋，看着自己的儿子，小声对婴儿说，“奶奶的小孙孙，你爹嫌你呢！不要紧，奶奶疼你。你是奶奶的开心果、小心肝。”

　　“娘，我怎会嫌弃他。无论他长相如何，都是我洛翎之子，我自是全心护他。”洛翎冷峻的面孔又严肃起来。

　　老太太叹了口气，又装作语重心长地嘱咐起小婴儿来，“奶奶的小心肝，将来长大可千万别学你爹，整天板着个脸，经不起人逗。”

　　“娘——”洛翎感到无可奈何，自己都已到了而立之年，母亲却仍常用幼童时期的话来调笑自己，只好继续冷着个脸，维持自己威严的形象。

　　小婴儿又吐了小泡泡，粉嫩嫩的小舌头从小嘴里微微探出来，整个儿睡酥在徐嬷嬷怀里。洛翎眼巴巴地看着他无辜地熟睡，顿时感到自己将来的威信一定会一落千丈。徐嬷嬷见他专注地看着孩子，错认为洛翎初为人父迫切地想要抱抱孩子，于是转手将孩子抱给了洛翎。

　　洛翎接过儿子，整个人一下僵住了，原以为妻子的手柔若无骨，可怀里的孩子暖暖的、软软的，还有一股奶香味，好似抱着一片云彩，男人此刻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他想紧一紧手臂，怕把云打碎，想松一松手臂，又怕云从臂弯里漏下，正值进退两难之际，老太太看出了洛翎的不自在，便把孩子抱到了自己怀里。洛翎恋恋不舍地放手了，老太太又打趣道，“翎儿，可有你抱的时候！我进去见娴月一面，这个岁数产子定是苦了她了。”

　　说罢，老夫人站起身来，将孩子交于徐嬷嬷，向内室走去。“不知娴月如何了？”

　　男人还想再抱抱儿子，便板着脸眼巴巴地凑上去。

　　内室已经被打扫过了，沾了血的床褥和单子都被撤了出去，室内燃起香料，淡淡的兰花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恰好遮住产房的血腥气。雨已经收住了，只听得见檐下滴水声，室内热烘烘的，显得安宁平和，让人忍不住屏住气息。在层层素纱的遮掩下，可见牙床上躺着一个年轻女子。女子听见有人来到，挣扎着起身，左右立侍的丫鬟撩开纱幔，露出女子姣好苍白的脸，眉眼温柔，头上一头青丝堪堪绾了一个松松的髻，斜插一金丝嵌蓝宝的花钿，上勾勒一碧莲，她只穿亵衣，外罩蔚蓝色的轻绸外衣。

　　她勉力想向老太太行礼，老太太赶紧按着她的肩头让她躺好，握住她的手。

　　“娴月，受苦了。坐月子的时候万不可起身，就是起了也要以头枕垫于腰后，不然怕落下病根。”

　　“多谢娘关心。娴月十年来未出一子一女，本就愧对洛家列祖列宗。幸祖宗保佑，终赐一子，娴月便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定要将孩子平安产下。只盼有生之年还能再为夫君开枝散叶。”娴月温顺地说，即使是刚生产完，她的仪态也让人挑不出一点儿错来。

　　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我儿一介武夫，能娶到像你这样的千金小姐本就是我洛家的福气，娘就知道你一定不会让娘失望的。既然你已为翎儿诞下子嗣，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你把身子养好。我那儿有一支野参，歇会儿让翠娘拿来于你补补。见你中气还足，我这心便放下了。孩子先让旁人好生照看，等你出了月，再亲自照料。你歇着吧，娘改日再来探你。”

　　见老太太已有去意，娴月忙开口挽留，“娘，娴月在孕中曾有奇遇，生产时恍惚间又回想起，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太太欣然开口，“自是当讲，汉高祖诞生之时其母青龙入梦，佛祖诞生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我孙儿若有奇遇，自当不是凡人。”

　　娴月得了老太太同意，便讲，“孕时恍惚曾入仙境，繁花密草，醒来香气犹萦绕鼻端，娴月以之为奇，但不曾与旁人说道，恐人笑我痴，不辨梦境现实。生产时疼痛难忍，重入秘境，溯游而上，见一幼童读书于河边，问其姓名，醒来时脑中儿童面孔清晰可辨，恍若仍在眼前。娘，那孩童姓洛名书蕴。”

　　“书蕴、书蕴……”老夫人一念，只觉唇齿留香，“好名儿，你与这孩子母子缘深，怕正是他托梦给你。不如就叫‘书蕴’如何？”

　　“此事全凭娘做主。” 听老太太顺着自己的心意为孩子取好了名，娴月柔柔答道。

　　苍浪山脉上方猛然划过一道蔚蓝色的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