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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章九 ...

  •   孟章睁着双眼,眼珠子不安的转动着,盯着结着细细蛛网的房顶,和摇摇欲坠的房梁,他的四肢呈现出不自然的姿态,摊在躺在草榻上,像一尾将死的鱼。孟章试着动了动了自己的左手,慢慢的撑着,翻了一半身体,随后右臂猛然使力,猛地一下,孟章把自己撑坐了起来。双腿挪着着了地,孟章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只能坐在床边喘着气。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颤抖着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往前走,坚定的要把什么东西,甩在那张沉在阴暗角落的草榻上。孟章慢慢的走到屋子的另一端,蹲了下来,开始收拾放在地上的野蕨菜,拍掉上面的泥土,不太熟练的掐掉烂掉的叶片。这些事情平时都是展珏在做,但是孟章现在必须找点事情做,以压抑下内心的慌张不安。

      孟章在这个山中荒村已经呆了一年多了,他过完山中第一个冬天后,埋在身体里的宿疾和余毒毫不留情的随着迸发的春意一起,都冒了出来,寻常的草药已经无法压制孟章的病症,可是孟章和展珏已经没有钱去买更昂贵的药了。展珏毕竟只是个孩子,哪怕日日上山采集草药去贩卖,也仅仅能维持一线温饱。头一次,昔日高贵的孟章王感觉到自己是个碍事的累赘。

      孟章木讷的清理着野菜,动作很僵硬,菜也没清理的很干净,他的脑海里,总是会不由自主的过滤着所听到的信息,把他们拼接成连贯的事件——这是孟章为君多年来留下的习惯。

      孟章在山中,信息闭塞,但是也时常听展珏说起山下的情状。钧天旧国已经灭的差不多了,前些日子,残喘的开阳国彻底断送在瑶光和天权手下,而后,不知为何天权和瑶光有了嫌隙。天权王执明亲征瑶光,两国兵力大损,再无力为继。

      这其中也穿插着点点天枢势力干预其中的传闻,只是这些传闻如同飘散空气中的飞絮,飘忽不定,捉摸不透,却又无所不在,昭示着主事者背后勃发的野心,却也奈何不得。

      孟章思及记忆深处的那位宠臣,深深叹了一口气,却也露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亡国之时的背离固然痛可见骨,伤损肺腑。但毕竟残喘的天枢终究在仲堃仪的手中慢慢活了过来,或终有一日,得以光复。

      木头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展珏背着竹筐矮下身子挤了进来。少年的身体正是窜个的时候,就和开了春的笋一样往上冒。孟章本就不高,展珏如今却是迅速的赶了上来了。

      展珏看到孟章蹲着择菜,急忙走了过来【你怎么起来了,快去躺下,我给你煎补气的药。】

      【我刚起来,活动一下,再躺要僵住了。】孟章对展珏笑了下,带着点退让的站了起来,坐在了断腿桌子边的矮凳子上。

      展珏又问了问孟章白日里有无咳血,顺手麻利的把这一日挣来的铜板塞到草榻的垫褥下面,挽起了袖子开始收拾屋子,然后拿着菜篮子就要出门洗菜。

      孟章看到展珏的小臂上又多了几道划伤,这多是展珏爬山崖采集草药的时候蹭到的。展珏卖了很多草药,但总是舍不得给他自己用,能留就留下来,卖到镇子上。现在天下乱战,草药金贵着,多卖一些,就能多给来年冬天屯些口粮出来。

      孟章握了握自己越发无力的双手,暗自叹了口气。

      【展哥哥,展哥哥】木门被拍打着,门外是小豆子哭喊着叫着展珏。小豆子是村尾张寡妇的独子,张寡妇年轻时听说也是个书香门第的小姐,平时教养小豆子很是仔细,小豆子从不大声叫嚷拍打别人家的门,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情。

      展珏连忙把手上的事物放下,打开门放小豆子进来。门一开,张惶的小豆子就扑了进来,抱着展珏的腰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呜呜,展哥哥,嗝,你快去看看我娘亲,娘亲倒在地上了,呜呜,嗝...】

      展珏拍了拍小豆子的脑袋,皱紧了眉头,嘴唇抿作一条线,尽量放柔和声音的说【带我过去看看。】

      小豆子去年大病是展珏救回来的,这会看到了展珏,像是有了主心骨,打着嗝点点头,方才慢慢缓了下来。这时小豆子才慢慢意识到,房间的矮凳子上还坐着一个他熟悉也不太熟悉的人。

      这个住在展珏家的人,全村都讳莫如深,据说他被展珏背回来的时候,身上穿的衣服暗纹织锦,上面绣的东西,贵不可言。这个隐藏在山野中的小村子,或是在战争中幸存,或是被权贵逼迫到无路可走才聚集到一起的。张寡妇总是和小豆子说,那些权贵,是没什么好人的。所幸展珏带回来的那个人,平日里并不出门,总算没给村子带来什么骚乱,小豆子也只是在远处遥遥的看到过。

      这会按捺不住好奇,小豆子拉着展珏的衣角,偷偷看了过去。只见到微微佝偻着身躯的人,对小豆子笑了一下,苍白的脸上,眉眼舒展开,满满的是少年气息,让人感到十二万分的平和,却不是像传闻中那么可怖可恶的。

      小豆子还想再看几眼,展珏却已背上了行医箱子,带着小豆子出了门,临走把木门拴上,隔绝了小豆子好奇探究的视线。

      展珏整整一夜未归,村头村尾的距离,他甚至没有让人带个信,这是不太寻常的事情,次日清晨,孟章决定离开茅屋,去村尾张寡妇家看看。

      这算是孟章为数不多的离开屋子的时候。孟章慢慢走着,费力的尽量挺直了身躯出现在人前,但是这次并没有任何人关注到他。

      村中间的空地上铺着白麻布,上面躺了好些人,其中就有着张寡妇。展珏跪在地上,忙碌的用针扎着诊治。隔着些距离,村里的人捂着口鼻远远的看着,小豆子也在人群里,被人拦着,撕心裂肺的哭。

      【这是怎么了?】孟章忍不住往前走,问了最近的一位老者。

      【还不是你们这些大人物,天天想着打仗,前日里救回来个伤兵,却是个带着疫病的,怕是这次,都要交代在这里了!】老丈气急败坏的说着,目眦尽裂的看着孟章。老人说话的声音比较大,招来了好些人。

      孟章呆愣了一下,转头看了眼在地上痛苦反转腾挪的病人,突然想起了年少时海晏河清的理想,心脏像是揪了起来。

      展珏下完最后一针,来不及缓上一缓,抬头就看到孟章被人围着,忙爬了起来,拨开村民,想来解围。

      展珏拉开村民看到孟章时,才发现,孟章丝毫没有被激愤的村人影响,他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青衫,临渊峙岳的站在那里。

      【展珏,他们可有救?】孟章道,声音平和,自带三分威严。原本嘈杂的四周,夹杂着细碎的流言,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能救,只是疫病凶猛,很多药材需要去买,需求的量也比较大。】展珏说道,四周的一些人听闻细细哭了起来,更有甚开始咒骂天道不公。

      整个村子入不敷出很久了,都是逃难躲灾的人,谁家都没有余钱再去买大量的药材,就算舍弃病人离开村子,在这乱世,也是死路一条。

      孟章沉默的站了一会,吐了口气。对展珏说【你随我来。】随后径自走回展珏的茅草屋,他虽然带着病气,身形略是不稳,但气度姿态泰然自若,一路无人拦他。

      【研磨。】孟章道,并从窗下垫着的石块下抽了张泛着黄的勉强能用的纸张。

      展珏和着水,把从镇上书院后捡来的细碎的墨石磨出黑汁来,端到孟章面前。

      孟章执毫沾墨,凝神一处,敛袖细描。

      展珏怔然看着,面前的孟章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生机,那些被病痛折磨出来的死气都似乎不敢靠近他了,更有甚,这生人莫扰的气场让展珏生出下跪膜拜的冲动来。

      少倾,孟章收笔,神色凝重不减。展珏定睛看去,只见孟章绘制的是一份简易的匣盒的制作指导图。此匣盒上,应雕有一物,此物身负鱼鳞,背生蝠翼,其首如牛,其尾似蛇。盘于匣上,栩栩如生。

      【展珏,带我去陆武那里。】孟章拿起绘好之图,轻轻吹了吹,摊拿在手上,示意展珏带路。

      展珏闻言,有些抗拒【恐陆武无状。】

      【无妨。】孟章道,展珏只得带路孟章去往陆武处。

      展珏拦着孟章,先去敲开了陆武的屋门,门未尽开,木屑混着清漆的气味便冲了出来,陆武一看到孟章,脸色霎时变得难看【展珏,你带这人来是什么意思。】攥了拳头就要发难。

      展珏错一步挡在了孟章面前,全身肌肉紧绷,防备的看着陆武。

      却听孟章提声道【天玑名匠,愤于天玑贵族欺压良民,拒制画屏,被割一指,是也不是。】

      【你怎么知道?】陆武眯起了眼睛,审视的看着孟章。

      旧时仲堃仪替天枢王出使各国,往来斡旋,期间听说不少奇人异事,回宫后亦常同处深宫中的孟章说起。只是此间种种,无需向外人说明。

      【听说你是被张婶救回来的,现村中疫病严剧,有件事需要你去做。】孟章不疾不徐的说道,为君多年,骨子里带出来的气势总能在不自觉中散开,带给人巨大的压力。陆武心里反感权贵,却也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直面孟章,被孟章气场一压,竟在一瞬间有了怵意。

      【你要我做甚?】陆武问。

      孟章拉开挡在身前的展珏,将图纸递了过去。

      陆武见之,吃了一惊【鯥匣!】鯥为祥瑞,冬死而夏生,食之无肿疾,普通官宦家中见都很少见,更不会用做木匣章纹。

      【我需要这个匣子,越快越好。】孟章说的认真,言语中还带着急躁。

      陆武看了片刻,回道【明日可做好。只是你若是无法解除疫病,我定不饶你。】说罢带着图纸进了屋,无礼的关上了门。

      【陆武,你不要太过分!】展珏咬牙在门外吼了一嗓子。

      孟章拉了展珏,摇了摇头,示意无需介怀。

      次日,陆武果真拿来了匣子,他将包着匣子的布包丢给展珏之后,转身就离开了。

      展珏赶紧拿给孟章,打开布包,只见木匣精致,其上瑞兽比之孟章草草勾画的更为生动细致,展珏不由心中暗服。

      孟章看到匣子,浅浅的笑了一下,从储物台子上取出初春时节收起的那件裘衣,拿起剪刀,从裘衣上剪下一小块雪白的柔软皮草垫在匣子里。

      【哎,你就这么一件御寒的衣物...】展珏的话卡在喉咙里,他看见孟章从自己的脖子里拉出一根金色的细绳,然后从贴身的衣物里抽出一块拇指大小的玉佩。

      那是一块极通透的黄翡玉佩,色泽明黄,映光润泽,上雕祥云,此玉孟章自幼佩戴,也是在天枢的那场浩劫中,孟章唯一带出来的东西,从来细心保管,展珏也甚少见到。

      孟章拿起剪子,把金线剪断,将玉佩从脖子上取下来。他撵着光滑细腻的玉面,垂着眼睫,兀自笑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好事情。随后笑容渐渐变得有些苦涩,孟章把残留金线从玉佩上解下来,把翡玉放进垫了貂绒的匣子里,有些郑重的把匣子交给了展珏。

      【你带着此物,今日就动身,去往北面最近的城池,北方近年动乱较少,不少富商都举家迁往避难,你找几家大些的古玩铺子、当铺,就说你是天枢亡故侯爵的家臣,走投无路,要卖主人家的旧物,然后择一家卖了,陆武的匣子做得很好,应能增信,给这玉佩加上不少身价,你一人上路我不放心,一会找陆武同去,问价的时候谨慎些,以防有人起意。】

      展珏拿着匣子,有点呆滞的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些什么,但又想到村里越发严重的疫病,若是再不买来药草,怕是自己和孟章也很快会染上。展珏咬了咬牙,道了声保重,带着匣子走了。

      展珏前脚刚走,孟章就脱力的摊在了地上,原也是撑着一口气才做完的事情。待到展珏的脚步听不到了,孟章才放肆的咳了出来,捂着胸口,眼前不时晃过虚无的黑影憧憧,一如在天枢王宫中那般煎熬,孟章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仲堃仪的部署堪称疏而不漏,骆珉再次赞叹的把密信悄悄烧毁。

      趁着天权和瑶光刚刚战毕,生息未复,仲堃仪一举攻入天枢旧郡,一方让藏在天璇旧地的探子们散布些瑶光不公,欲奴役天璇旧民的言论给慕容离找些麻烦,一边将天枢从前的商会势力调动起来,无数埋藏在中垣各处的暗桩尽数起了作用,成为天枢的新旧军队源源不断的经济来源。

      天权和瑶光几乎没来得及反应,天枢旧郡连同以前天玑的大半地界就都收在了仲堃仪手里,可谓是一击必杀了。

      骆珉微微笑了起来,仲先生说,天权和瑶光在重击中已经回过味来了,没有再行挑拨的必要了,等仲堃仪的大军正式入了天枢国旧地驻扎,骆珉只需带着自己手下的天权军队来一场让执明措手不及的反水,便可归国天枢了。

      半月后,骆珉大功告成,回到了阔别许久的旧都。途经过天枢那巍峨依然的城门时,骆珉不由堪堪落下泪来。一朝亡国,几番挣扎求存,其中滋味,难言尽矣。

      仲堃仪夺得旧国后,未立刻称王,而是借着叛于遖宿的说辞,清除天枢残余世家势力,以自己的亲信代之,修正恢复旧制,以安民养国,现暂居偏殿理事。

      骆珉进了王宫,就在宫人的带引下去侧殿见仲堃仪。

      一入侧殿,骆珉便闻到四周充满的,浓郁的安神香的气息。天枢的宫殿里,依旧是挂着浅青色的帘幔的,几乎和天枢灭国前一模一样,仲堃仪独自坐在绘着天禄纹样的长椅上,正看着一本书。

      骆珉思索了半晌现今要怎么称呼仲堃仪,终于规规矩矩的作了揖,道【先生,我回来了。】

      仲堃仪慢悠悠的放下手中的书,穿着一身明黄色的旧衣袍,从青幔中走了出来,带着笑意的双眸藏着寂静的暗潮。

      他走到骆珉面前,赞许的说【你做的非常好。】

      骆珉受宠若惊的又作了一揖。

      仲堃仪随后仔细问了骆珉带兵的情况,安排下了一些驻军的事宜,骆珉一一诺下,记在心中。

      诸事稳妥,骆珉欲行告退之时,突然想起来了个事情。

      【先生,我这次归来,途经旧时天玑北郡的时候,看到当地一家颇有名望的商家在拍售一件宝物,说是天枢国旧时郡侯的传家宝,我不知真假,故买下带与先生鉴别一二。】

      【是吗?拿与我看看。】仲堃仪笑着看着骆珉拿出了一个精致雕琢的木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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