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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锈绿(其三) ...

  •   十一岁喜欢什么玩意儿,顾西章不太记得。

      其时,她随兄长顾东文到江北大营已五年有余。蛮金时常南下骚扰,将士们久驻边防,三年五载不能回家探访妻儿稀松平常,又不忍心冒险带家室同居军营,因而对随军的顾家小二既是喜爱又是疼惜。

      军营有的是刀剑弓箭,却找不出给孩童的玩具,偶尔出营放风去南方乡镇,也因摸不准小姑娘的喜好,净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江北军众将领,唯有何帅在家带过几年孩子。见顾小二就想到自家打小跟着他舞刀弄枪的小豆丁,何帅一拍大腿,命工匠专门打了一整套小型装备给顾小二。
      以何帅为首,众将领甩开膀子把顾家小二当小子养。每日团练结束,众将领便给顾小二开灶,连兄长一道,以教练武艺的方式给她消遣解闷。

      十二岁,江北大营来了位军师先生,顾西章白日勤学练武,晚上还要跟着军师先生研习兵法。那时候何帅也好,兄长也好,连那军师都从来没将顾小二当丫头。

      再往后——
      顾西章咬了颗裹满糖衣的山楂,迎着日头微微眯眼。

      真酸。

      旁边小艺学睁大眼睛,看她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一串小糖人有滋有味,小口微微张开——不懂为何这尉官要来自家门前大吃特吃。

      禹温故也不懂。

      顾西章口里含糖,甜得腻牙,嘴角略微翘起,却丝毫没有分享的意思。
      不知道时年十岁有一的第五艺学喜欢什么没关系,金陵城又不是雁过拔毛的江北大营,泱泱几十万人,遍地大小集市,随便转一圈,看看小鬼头们爱往哪儿凑就好。
      小糖人和糖葫芦最招小孩子喜欢,这两样让第五艺学目不转睛了好一阵子,不过还欠缺些火候。

      顾西章让小贩解开包袱,拿出布偶,从憨态可掬的小老虎、大头娃娃、小猴子,到胖胳膊胖腿的小娃娃,从高到低排成一排,摆在台阶上。艺学瞟了眼布娃娃,又盯了会儿花花绿绿的小糖人,视线转到推独轮车来的小贩那里。

      小贩手里扶着一摞钵大的海碗,车上架了只木桶,乍一看无甚稀奇。得顾西章示意,小贩掀开木桶,一股勾人垂涎的肉香便从桶中飘散四周。

      有人嗅着香味过来,嚷嚷道:“呀,王家的肉羹怎地今个儿做到这儿来了?”
      再一看艺学府门前这阵仗,不等亲兵开口驱散,自行退远。

      顾西章背靠小石狮席地而坐,蜷膝搭手,另一只脚踏在下一级台阶,朝推独轮车的小贩招手:“给我来一碗。”

      小贩晃动桶中的木勺,拌匀了,给顾西章盛了大半海碗呈上来。

      淡褐色的肉羹咸淡适中,着实鲜香味美,顾西章腹中饥饿,一口气喝个精光。把碗递回小贩叫他再来一份,见禹温故和亲兵不住吞咽,叫小贩给他们两个也来一份。

      三人喝肉羹,吃胡饼,六只眼睛都留了余光去看钉在原地的艺学。

      第五艺学脸色涨得通红。

      小人确生了教人见了即生怜惜的俏模样,圆圆的眼睛里依稀盈了圈水光,粉白的唇被皓齿咬出红痕,小下巴收紧了,约是憋了闷气,两颊微微鼓起。

      亲兵头埋在海碗里,小声问:“二娘,您这是逗人家哪?”

      顾西章但笑不语。

      桶里肉羹只余三分之一,小艺学好容易从那开盖的木桶上移开目光,拎起袍襟要下台阶,两个被亲兵收拾过的小厮紧忙上前跪在她脚下。

      “小祖宗,你不能走。”
      “你走了我们会被打死的啊。”

      两小厮鼻青脸肿,被打的场面历历在目,小艺学缩回短腿,老大委屈地嘟嘴。

      顾西章冲下面候着的小贩使了眼色,小糖人、糖葫芦并煮肉羹的小贩齐齐围上来,把卖的东西摆在小艺学面前。

      小艺学看看他们,又看看顾西章。

      “拿吧。”顾西章随手把碗放地上,起身来抓了把她脑后的小鬏,“想要什么,随便拿。”

      小艺学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她,忽而扭头跑进门内,放下行箱,使出吃奶的力气推门,边推边摇头晃脑道:“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最后一字落下,门却没如她所愿重重关上。

      顾西章一手摸鼻子,一手顶着门,道:“不是白给你,有点事情要问你。”

      小艺学仰头。

      “你知道我是为什么事来的。”顾西章一脸真挚,“若不是为这个,你也不用三天两头躲我。”
      她说得肯定,小艺学面上的血色渐渐褪去,视线下垂,落在顾西章腰侧悬挂的碎云锏上。

      顾西章时刻关注她,见状,解下碎云锏抛给亲兵:“替我拿着。”

      亲兵急道:“二娘,这……”

      “别废话。”顾西章斜他一眼,抬手接过小贩提上来的木桶,把地上摆的、小贩手里捧的,统统抓了一把塞进禹温故怀里,着亲兵去给各小贩送上铜板。

      亲兵心有戚戚焉,奈何艺学府大门已经关上了。

      ……
      ……

      艺学府原是北方行商迁居金陵的家宅,前些年沿江频繁动荡,行商举家迁移,遗留下这一处豪阔院落。去年听闻临安下派学士,金陵城府尚无所筹备,临安那厢先一步直派将作监缮工将此处翻新整修,作为艺学府。

      将作监专给皇家修造工事,因这层缘故,艺学固然是外派出行都的黄毛丫头,金陵城上上下下却对其来路猜测纷纭。

      众相迎合的一种猜测,疑心艺学乃是宫里贵人出身。
      是以,第五艺学年岁虽小,很长一段时间却为金陵城权贵竞相瞩目。
      但一年多下来,见她默默无闻,除写生外出,从不与任何人来往,也有好事者欲主动示好,都落了顾西章刚吃过的闭门羹。

      久而久之,便由她去了。

      直到前几日忽闻艺学出现在火事现场,才突然又进了众人视线。

      顾西章把木桶交给禹温故提着,自个儿负手闲庭散步似的一派悠哉。
      她耳聪目明,小艺学端详的动静虽不明显,倒是有迹可循,三两次歪头抬眼,便教顾西章心下了然。

      第五灵筠并不似她初次见面时以为的那般好欺负,莫不是心中有本账册,谁人好谁人坏,事无巨细俱写明白了,要往画上增添。
      兀自编排了艺学画小人戳小人的场景,顾西章忍不住嗤笑:人小鬼大。

      到内院,顾西章寻了东南隅石椅坐下,让禹温故去找人把肉羹热了,见第五艺学笔笔直站在碎石路上,小脸上已是遮不住的忧愁。

      顾西章清清嗓子,颜色和缓,唤了声“灵筠”。
      她也是姑娘,平时为了撑出气势而刻意压低的声音收回原形,娓娓一声带着平生不多见的温润,迎着光,松散发丝乖顺地垂在耳侧,轮廓也随之柔和。

      她指着身侧刚移过来的石凳:“来姐姐这儿。”

      小艺学与顾西章视线平行,直直望着她定了一时,顾西章维持神色不变,眼神愈发温柔。小艺学头一低,提起下摆踩着碎步过来。

      约是为了外出方便,第五艺学今日着的是束袖口的浅绿旋袄,外罩过膝的深青褙子,腰间系了条二指宽的银边同色的腰带,前面还算齐整,后面约是看不到,歪歪斜斜。

      非是金陵城寻常女童的打扮,倒有些像哪家不得疼爱的顽劣男童。

      禹温故说艺学府的保母做不长久,进府这么久没见下人来奉茶,足见府内仆从人心涣散。又想起亲兵汇报,说是连小厮都能欺负到头上来,放任她东跑西跑,端是无依无靠懈怠于她么?

      再如何了不得,也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眼看着小艺学两脚离地悬在石凳上,局促不安地搓弄衣衫,那片衣衫快被她揉出裂痕,顾西章不自觉生了怒意。

      “来人!”

      怒喝声把才对尉官有所改观的小艺学吓得跳下凳来,却是东西无措,不知往哪里逃。

      顾西章伸手将她拦在臂弯:“莫要怕,不是吵你。”
      说着,去看那双好似四季长流不老泉的眼睛。

      小人果然眼圈泛红,眼内盈出莹莹水润。

      “莫哭,哭了人家当你好欺负,你越哭,人家欺你越狠。”

      小人困惑极了,眨巴着一双圆眼睛,两颗晶莹泪珠随之挂上了眼睫。

      顾西章沉声问:“你想被欺负么?”

      小人用袖子擦着眼,连连摇头,摇散了眼内的红丝和水光,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琉璃眸——白是透青的白,黑如着墨的黑,放在一张还没来得及染上颜料的脸蛋上,实为画龙点睛,人从画中来。
      她想到了什么,但想不出怎么说,于是望着尉官,细细地吸气,长长地出气。

      顾西章问:“你怕我么?”

      小人目光点在她空荡荡的腰间,说:“不怕,我不怕你。”
      不拖哭腔时,稚嫩的声音已称得上清亮。

      顾西章笑:“好。”
      三言两语间,游廊传来噔噔脚步声,是禹温故抱了两只碗和木桶来了。

      “后厨老伙夫是个哑巴,小人便没让他过来。护院的家丁说掌院一早去寻新保母,所以无人照看。”
      前些日子被卫尉寺的官爷训过,那骄纵婆婆也辞了工。

      顾西章亲手执木勺给小人舀了碗羹,放在她手里:“吃吧。”

      热过一次的肉羹鲜香不减,初冬的天气捧这么一碗,暖手又暖胃。小艺学起初端着,香气扑面而来,便不自觉地把碗往嘴边送。
      她似乎还记着方才自己撂下的那句“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刚送一下,忙往回放,脸色恼恼的,又瞪顾西章,像是责备她为什么要给自己出难题。

      顾西章倾身,轻声问道:“一碗羹换一个问题,好不好?”
      艺学歪头思索片刻,看羹面上结出层白膜,吞了口口水,重重点头。

      顾西章捏一把她脑后的小鬏,笑道:“先吃吧。”

      得顾尉官首肯,艺学手握调羹,一小勺一小勺吃下去,人小胃口也小。一碗羹尚未见底,见她偷偷去摸腹部。

      饱了。

      调羹底的一口吃干净,小艺学从袖中取出帕子抿过嘴角,小短腿在石凳上晃了两下,随即摆好。
      “吃好了。”她仰望顾西章,“尉官请问。”

      眼睛亮晶晶的,毫无惧意,丝毫寻不出方才困窘时那手足无措的模样,更像早熟的小大人。

      第五艺学,不小,也不简单。

      于是顾西章回以端正坐姿,“听好了,我的第一个问题——”

      艺学眨了眨眼。

      “每天吃得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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