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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赶尸人四 ...

  •   下午上课铃响后,班主任拖着疲倦的身体走进了教室。

      他环视四周,问:“封青呢?”

      知情的同学们陆陆续续地回答:“他回家了。”

      班主任问:“回家做什么?”

      “回家换衣服,他衣服上都是血。”一个人道,连手带脚比划着裤腿这一块儿。

      随着他的回答结束,班里氛围如热油入锅一般哄闹起来。吃瓜的同学们顺着这个话题谈论下去:

      “听说了吗?跳楼的是暗恋封青的那个陈玉聪,三班的那个。”

      “这个我知道,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准了封青跳的,差一点点就砸到封青了。”

      “他从钟楼上跳的,不知道他怎么上去的。”

      “你没看到吗?最近在修楼上的太阳能板,天台的门一直是开着的。”

      “心理也太脆弱了吧……”

      学生间的讨论,虽然无心中伤,但也带着一股旁观的冷漠。三班的学生多少会有点伤感,毕竟他们才是和死者的接触比较多的人。三班的老师们虽然和陈母有点不愉快,可还是偷偷抹了眼泪。

      班主任捏捏眉心:“好了!”

      他们间的消息传得实在太快了,那边刚盖棺定论,这里就已经全听闻了风声。

      他心中也担忧着封青,有学生因表白被拒绝所以在高考前夕跳楼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飞了出去,校方完全无力阻止,封青作为传闻的另一个当事人,无可避免地被波及了。学生家长来了,医生来了,警察也来了。

      但是,陈玉聪——这位跳楼的男生,还是抢救无效,死了。

      他的妈妈在县医院的急诊室外靠在丈夫肩上哭嚎,撕心裂肺;他的爸爸出乎意料是个看上去木讷老实的人,也双目赤红,呼吸粗重。

      急诊室的医生们进行了安慰性的抢救后,他们摘下口罩,抱歉地看着死者的父母。

      有些时候,人命就是这样,脆弱如暴风雨中的片瓦,被卷起,然后摔碎。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陈玉聪的泼辣母亲在歇斯底里后,毫无疑问地把学校告上了法庭,理由可能是看护不利,也可能是校园暴力。她一边悲痛,一边要把自己的悲痛加倍地加诸他人。

      以学校的立场,他们固然为一位学生失去性命而可惜,然而这又是一场无妄之灾。赔款,打官司,校领导被问责,记者蜂拥而至,一件件麻烦事接踵而来。

      这个普通的校园中原本就因高考临近而压抑的气氛越发山雨欲来。

      ……

      “你说,他的死和我有关系吗?”封青用纱布将处理好的几具尸体裹好——需要赶尸的新鲜尸体陆陆续续地被送过来,封青处理好了三具,还剩二具在制作中。封父估摸准了儿子的实力,超过九具就不让收了。赶再多尸就没意思了,又不是赶鸭子。

      其实老一辈赶尸人术前裹尸用的是亚麻布,然而如今有条件了,科技在发展,自然是轻便透气的纱布更得封青青睐,暑夏时节,涂上去的膏药也不至于发霉。

      封青知道跳楼的是谁后,便在校方的建议下停课回家复习了。其实,学校——尤其是封青的班主任,是很不认同因为不相干的事情影响到一个好学生的作息的。

      在柜台后发呆的封父沉默着否定。他虽然不善言辞,心里还是觉得此事和儿子是毫无关系。

      封父偏袒儿子,可那个失去独生子的母亲显然不会这么宽容,她在警察那里了解了始末后陷入了偏执。在她眼里,封青要为她孩子的死承担很大一份责任。大抵父母子女都是这样,在生前可以随意打骂,可人死了,那就是生生剜出一块心头肉。

      她多次拿着菜刀在校园旁边晃荡,还聚集了一群人拿着横幅叫嚣着要让封青血债血偿。

      老师和警察们不约而同地在失去理智的陈母和记者面前保护了封青的隐私——陈玉聪的死亡,他的家庭有责任,他本人有责任,欺负过他的混混有责任,排挤过他的同学或许也有责任,但是封青是无辜的。

      封青曾远远地看到过校园门口这位疯狂的母亲,那时他被保安拦在身后,封青是真的不明白,人为什么可以如此悲伤,悲伤到仿佛下一刻死掉也无所谓的样子。他将自己的时间安排得很充实,陈玉聪的事情只在他脑海里微微过了一圈,便抛在了脑后。

      死亡——难道不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吗?全世界几十亿人,每个人都会死,不是吗?

      “今天是收人的最后一天了,”结束了一日的经营后,封父算了下时日道,“再收也处理不过来了。”

      封青同意。

      父子俩一齐踏出店门的时候,才发现:有一个体形厚实、表情麻木的男人,不知道在店门旁边站了多久。他的脚边躺着一个人,人身上盖着白布。

      封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地面的尸体上,心想:难怪今天没什么客人。

      虽然以往也不多,只有清明的时候会热闹点。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

      封父的表情倒是很平淡,看不出有什么想法,平铺直叙问那人:“买寿衣还是要纸钱?”

      那人低着头,动了动嘴唇,低低地吐出几个字:“想要赶尸。”

      封父常年耷拉的眼皮子终于抬了起来,上下打量了那中年人一下,才道:“进来吧。”他不问中年人哪儿知道的消息,不问来处、只问归途是做这一行很基本的习惯。

      中年人卷起尸体下的竹席,将人拖进来。

      封父用竹条挑起了白布,验货般挑剔:“做过遗容了?”

      “是的。”那中年人说。

      “头撞得很厉害吧?”封父嘀咕,都用上橡胶填充了,“年纪好小,你孩子?怎么死的?”

      中年人脸上终于流露出无法挽回地痛苦:“我孩子,从楼梯上……摔下来的。”

      “那……”封父正要给他介绍赶尸的价位,却被封青打断了。

      封青一眼就认出了这具尸体是属于谁的,这位中年人竟是陈玉聪的父亲。他暗叹一声孽缘,用白布把尸体重新盖好,站起身拒绝那位中年人:“我们不赶自杀的人。”

      中年人突然愣住了,他盯着封青问:“你怎么知道的?”

      封青不知道怎么回答,转头看父亲,封父一听两人的话就知道中有隐情,立马配合儿子端起了脸,十足的送客架势。

      中年人的目光紧抓着封青不放,狠狠咬着嘴皮子,浑身竟有些哆嗦,封青坦然地任他看。封青不知道这人有没有认出来自己便是他儿子暗恋的那个人,但——自杀的人不配回到故乡安葬,这是老祖宗的规矩。

      气氛凝固了许久,中年人腿一曲,跪在地上,朝封家父子俩狠狠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直把额头磕青了,还有点破皮渗血。

      “孩子去了,我老婆也被派出所抓去了,”他低低地哀求,“孩子经常被我打骂,说不得是受不了我才自杀的,是我逼死了他,他是个好孩子。”

      封父蹙眉,似有些不理解他的执着:“你可以顺着政府的方式来,火化,带到老家安葬在公墓就可以了。现在土葬又不是什么值得提倡的事。”

      中年人急切地道:“那不一样——我总是要回去的,不能让我孩子还留在这里不能解脱。”

      灵魂要回到故土才能安息,中年人意外的迷信,他身上带着某些狂信徒的特质。布满血丝的眼中透着令人心惊的固执,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死也不放手。

      封父沉默地听完,眼神落到封青身上。这次主持赶尸的是封青,赶尸是一件很孤独的活,起灵、送葬,所有的决定权都在赶尸人手里。封父无意置喙封青的赶尸。

      孩子成长本身并不需要太多的指手画脚,他只需要护着孩子安心长大就可以了。

      封青依旧站在原地。地上的陈玉聪闭着眼,和生前的他似别无二致,却再也看不到他喜欢的人了。

      封青对亡者一贯报以最大的温和。他第一次极为认真地观察着陈玉聪的眉眼:圆润的脸线,睫毛纤长,鼻梁高挺,人中深刻,虽然脸色青白依然掩不住生前的那份俊秀。他对中年人道:“自杀的人还是不能原谅,不管杀别人还是杀自己都是作孽的。”他顿了顿,又问:“你愿意为他付出些什么吗?”

      他向中年人提供了一个选择:他可以带着陈玉聪回家乡下葬,但是下葬前陈玉聪身上一定要有一份舍己为人的功德。那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此人为救人而死。

      那中年人迟疑片刻:“我儿子已经死了……救人这事……”

      封青道:“自然是你代他来。”

      “要怎么救?……真要拼了命去救人,我上哪找这样的人?”中年人眉头紧皱,面色就带着不认同——这显而易见,为了某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去拼命,这不和某些邪教一模一样了吗,虽说是去救人而不是危害公众安全。

      “好了,”封青低声笑了笑,他的笑声发自胸腔,低沉又好听,“他自己的孽,当然要自己承担。”

      他眺望窗外目极深处的山峦:“他是个有缘的人,那机缘很快就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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