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临唐》月沉西望

1、青山

　　“父亲，出了大青山，就到建安，咱们这镖就算是安全送达了，可惜一路上打点来往的鼠辈扔了不少的银子，否则咱们这一镖挣得银两，够镖局半年的花销！”

　　十几辆马车缓缓前行，随行之人皆是身穿皮甲，体型壮硕的汉子。为首的是一名威严的中年男子，此人便是云起镖局的当家掌柜薛启年，出言抱怨的人，则是他十六七岁的小儿子。

　　薛启年皱眉，扬起马鞭作势欲打，训斥着自己的儿子：“走镖讲究的是人脉，即便是势力不大的山匪，终归在人家的地盘，你打一场，折损几个人，等咱们的人护不住镖的时候，你给钱，人家都不要！直接便要动你的货！你再说些不成器的浑话，就滚去种田，不要想着继承镖局！”

　　少年清秀的脸上有几分惧色，眼神中颇有几分不满，却不敢多言。身后的镖师们笑着，半是玩笑半是安慰，让小少爷别难过，这老子打儿子，为的是让儿子成器，要不然云起镖局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怎么能放心的交到他的手上？

　　正说笑着，道旁的树林忽有一声悉索声音传来。

　　薛启年突然脸色一变，抬手勒马，怒吼一声有埋伏，而后右手抽刀，左手取银票，向着山道旁茂密的丛林大喊：“大青山总瓢把子与我薛启年乃是并肩子，车上走的是红货，不知对面的是何方好汉，能否给个面子，通融则个！”

　　这是春点，也叫黑话，总瓢把子说的是大青山土匪的头子，红货指的是车上的货在官府有底子。这一句话，黑白的势力都拉了出来，只要树林里不是刚出来走江湖的愣头青，听得懂这春点，应该不会贸然出手。

　　还没来得及喘气，突然有一根极细的吹箭飞出，正中薛启年的小儿子的胸口，随后便是一轮箭雨迎面泼下。簌簌破空声起，惊了马，乱了镖师的阵脚。

　　薛启年中了一根吹箭，箭身细小，无甚大碍，未觉疼痛，嘴里骂着格老子，刚想下马反扑，眼前却一黑，栽倒在了地上。

　　箭上有麻药！

　　镖头一倒，十几名蒙面黑衣人冲了出来，皆手持锋芒毕露的短剑短剑，下手狠厉，身手极好，眨眼间便有三两镖师倒下，脖子，心口淌着热血，死的干净利落。

　　正在紧急时候，忽然有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一身穿鹅黄襦裙女子，跃马扬鞭，握着一把细长软鞭，略看了一眼，便厉喝一声，挥出长鞭，击向了一名黑衣人。

　　这长鞭看上去柔软无力，黑衣人自然心生轻蔑，只是后撤半步躲闪，还欲抢攻。可他还未欺身上前，却如遭重击，喷出一口鲜血，向后倒退而去。

　　分明没有被打中，却瞬间重伤，黑衣人头子目露惊骇神色。

　　“内家高手，撤！”

　　练武之人，分内外两家，外家讲苦功，对根骨天赋师门要求不高，勤学苦练，皆能小成，但是内家功夫不同，不仅要根骨奇佳，还要有师门相承。

　　内家高手的功夫高深，且有师门撑腰，一般行走江湖，外家不与内家相争。虽说来着只有一人，还是女子，但是她既是内家高手，这些黑衣人自然识趣退走。

　　薛启年还未醒，少当家摇晃着他老爹的身子，脸色焦急，一名年纪稍长的镖师上前一步，尽了礼数，向骑马少女躬身行礼，“少侠不知出自那位名师门下，改日云起镖局必报今日相救的恩情。”

　　少女下马，有些生疏的还了一礼，笑得甚是可爱，“我叫晴儿，大叔你不用这般客气，我爹说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都是应该做的。”

　　晴儿没有透露长辈名讳，这镖师也不再多问，只是取了一张银票，言辞恳切，“这一点心意，还请少侠收下，否则我云起镖局怕是落个知恩不报的名声。”

　　晴儿年幼，不知该不该收，正在这个时候，突然有马车缓缓驶来，一道温润柔美的声音响起，“这钱也太少了一些。”

　　镖师的脸色一下子有些难看了起来，一半是羞恼，一般是愠怒，不过这马车中的女子显然与晴儿一道而行，多是朋友伙伴，镖师也不好发作，只得又取出了一张数额更多的银票，“这位姑娘，这样可够了？”

　　三百两银子不算小数目，在这世道，足够买座寨子，再娶上两房小妾。

　　然而马车中的女子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当然不够。”

　　这八成是从南边来的商贾之后，挟恩图报。镖师不再羞恼，脸色冷淡了起来，让周遭的镖师把身上的钱都拿了出来，一共凑足了一千两，扔到了马车的面前，“这样可够？”

　　马车上的帘子被掀开，一名身穿素白布衣的女子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这些镖师眼前一亮，心中赞叹，好美！

　　虽说衣着普通，但是这女子的面孔生的精巧无双，一双眼睛更是如同春水，似笑非笑，水波涟涟。

　　然而像是仙子一样的人物，走出马车第一件事，却是弯腰捡起了银票，仔细的清点了起来。

　　众多镖师心中的惊艳尽数散去，带着几分复杂的神色看着她。分明是出尘绝艳之人，怎么一身的世俗铜臭味道？

　　素衣少女一笑，收起了银票，“这样才像话。”

　　为首的镖师更是鄙夷，向着晴儿行了一礼，转身招呼同伴便要离开。

　　自始至终，都没有与这素衣女子见礼，不满之意显而易见。

　　“且慢。”素衣女子开口。

　　镖师的脸色愈发的不耐，“在下与同伴的钱已经尽数落入了姑娘的口袋，难道还不足够？”

　　少女摇头，不理会他，自怀中取出了一兽皮包裹，缓步走到了薛启年的身边，蹲下身子，摊开了皮包。

　　银针。

　　这女子似乎是医者？

　　有一镖师上前一步，显然是信不过素衣女子，厉声呵斥，“离镖头远些！”

　　晴儿蹙眉，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不悦，刚欲动身，却被素衣女子一个眼神拦了下来。

　　其实不怪此人谨慎，医道艰深，精通医术者多是四五十岁的年长之人，这素衣女子才几岁？她懂甚的医术？

　　素衣女子耸肩，便要收起银针，精致的脸上带着一些懒散与苍白，“你们这镖头中的是江左的软筋散，不早些医治，很快便会气竭身亡，我受了你的诊费，我现在下了诊断，算是两不相欠。”

　　镖师左右互看，皆有惊讶的神色闪过。原来这女子要财并非挟恩，而是从一开始便要救人？而且从她笃定的神情来看，似乎心中早有了医治的方法？

　　虽说摸不清这素衣女子的底，但是走江湖的人多谨慎，宁愿吃亏，也不愿接受来路不明的好意，那镖师虽然眼神闪烁，但是并未有留人的打算。

　　素衣女子也不犹豫，收好银针便要离开，不料那青衣俊小哥突然拉住了她的袖子。

　　“你能救我爹？”

　　素衣女子回眸看他，理所当然的点头，“缺些药材，但封住经脉，足以让你爹撑到下山找药。”

　　“请你救救我爹。”少年的眸子有些红肿，但是坚定。

　　那镖师脸色一变，想要阻止，素衣女子却斜睨了他一眼，略一挑眉，带几分深邃的笑意，“你好像不能做主。”

　　少年闻言，视线越过素衣女子，看向那名镖师，带着几分恳求，“刘叔，如果什么都不做，我爹他真的撑不到下山。”

　　刘姓镖师脸色愈发的不善，上下打量着素衣女子，“这大青山的当家与咱们云起镖局相熟，走了无数趟镖，从来没有出过岔子，今天这伙贼人来的突兀。而这素衣女子独行于大青山，居然不惧匪患，恐怕来路也不简单，少当家，此人信不过啊！”

　　素衣女子心头有些惊讶，没想到这看似老树一般的汉子，还有几分细腻心思。不过她的脸色不变，站在原地，也不开口，只等着青衣少年的决定。

　　少年上下打量了素衣女子一眼，起身拱手行礼，恭敬询问，“不知女侠姓甚名谁，来自何处，师承何人，为何路经大青山？”

　　素衣女子还礼，依然带着几分慵懒的美，“小女子姓沐名禾。女侠不敢当，只不过一贪财小医女，来自扬州，去往建安开设医馆。虽说身边没有十几名打手随行，但是有晴儿姑娘在，想来我也不会中毒晕倒。”

　　沐禾从来不是一个心胸宽广之人，这表示对她多有不敬，虽然不会与这镖师争执，但在言语中颇有几分自嘲嘲人的意味。

　　少年闻言，看向刘姓镖师，“沐禾姑娘答的坦荡，况且敢开医馆，自然医术极佳，况且她要在建安落脚，以云起镖局的势力，她若是耍花招，自然跑不了。让她救人吧。”

　　刘姓镖师带着复杂的眼光看着少当家，又看了看唇色愈发暗沉的薛启年，沉思片刻，一咬牙，应允了下来。只不过他要沐禾与他们一道同行，说是护送，实则怕沐禾在路上落跑。

　　沐禾倒是无所谓，只是一摊手，“同行可以，不过要算是出诊，得加钱。”

　　这女子好生贪财！刘姓镖师脸色阴沉，而一旁的少当家此时一口应允了下来，只要能医好薛启年，再奉上白银一千。

　　钱财自然不如自己老子的性命重要。

　　沐禾一笑，露出一口整洁的贝齿，高兴的蹲回了薛启年的身边，捏起银针，在胸口与手臂上的几处穴位扎下，运针极快，精准无比，只过了几息的时间，她便擦了擦额头，开始收针。

　　少年的脸色古怪，刘姓镖师更是冷笑出声，“不知道哪里来的野路子，这样囫囵行针，能有什么用？”

　　沐禾也不愠恼，只是扬起一根针，似笑非笑，“你要不要试试？只要一针，我可以让你半身瘫了。”

　　刘姓镖师当然不服，“好，我就让你试试！若是不能让我瘫了，你待如何？”

　　“我把手指头留给你。”沐禾脸色清淡，眼神明亮，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手指一样，“若是你真的瘫了，我不要你的东西，不过你不要求着我医。”

　　少当家抬眸看了沐禾一眼，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忍了下来。

　　刘姓镖师大笑，拍着胸膛，“来！”

　　笑声还未落，少年突然惊喜大喊，“爹，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