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柳梦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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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梦璃】
「窗外月华霜重，听彻梅花弄。」
后来柳梦璃回来了。
在妖界这一百年，其实对她来说不过转瞬。她不知道妖能活多久，但至少奚仲还在她旁边，娘也一直沉睡着。
前十几年，幻暝界的大小事务确实弄得她焦头烂额，如果没有奚仲，她很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在这里就这么呆下去。但是之后就越来越顺利了。中间幻暝界也时不时地再凑近过人界，不过十九年一回，但她就是不想回去。
她在里幻暝宫，什么都看得见，看得一清二楚。
她看得见自己的父母，最后是紫英把那个香囊送了回去。天河的眼睛不好，菱纱又体弱，本来便该是紫英去的。只是父母没见过他，所以连当着他的面哭一场或是揪着他狠狠骂一顿你这臭小子都做不到，只能强笑道谢。半夜时母亲在她昔日的闺房里，什么也没做，就那么默默地坐了一夜，父亲把她留下的香囊烧了，灰洒在女萝岩长着离香草的地方，最后也只是长叹了口气。禄蓉嫁给了裴剑，而最后也只有裴剑一个陪着给他们养老送终。葬礼的时候柳府上下哭声一片，裴剑和禄蓉在父母的坟旁给自己又立了一个衣冠冢。她在那些梦境中站着，看着街道上那些漫天飞舞的纸钱，没哭。
那是她走后的第十六年，其实再等三年她就能回去了，但是他们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没办法。柳家夫妻原本年纪就大了，她早知道他们总有这么一天，可能在走之前就知道。
只是一直到她当上少主，一直到她当了少主，她都没想到，这天会来得这么快。
幻暝界再次接近人界的那一年，她没回去，静静地在里幻暝宫里看着，寿阳城又来了新的知府，裴剑依然兢兢业业，升了官，不久就能去京城。禄蓉生了一个女儿，起名叫梦璃。寿阳城人人安居乐业，女萝岩的离香草依然郁郁葱葱，槐米他们长大了，离开了居巢国。她看着槐米带着宝宝一起找食，宝宝喵喵叫着，走得东倒西歪。想起来自己上次见它们时的许诺，柳梦璃忍不住笑了笑，然后又叹了口气。
后来菱纱去世了。
天河他们的婚礼她是看了的，在太平村人的梦境里，那是个非常欢乐红火的婚礼，灯火几乎映红了整座青鸾峰。但是菱纱去世的时候很安静，没有柳家夫妇的漫天素白哭声震天，只有青鸾峰的哗哗树响。那天晚上天河和紫英把她安葬了，然后紫英搬了石头，给菱纱刻了墓碑。
她过了很久才看到这个梦境，她默默地看着紫英的头发一点点变白，在紫英身后站着的是那个假梦璃；天河在屋里垂着头，抱着菱纱送的那把弓，半蜷在新房的床上，旁边靠着自己送的玉腰弓。
她还是无动于衷，在下一个十九年，下下个十九年……或者更多，她仍然没有回去，最多只是在里幻暝宫里，一呆便是整整一天。
奚仲对此并未发表任何意见，但是她感觉得到他是满意的，甚至沉睡中的母亲也是满意的。她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相互穿插的梦境，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后一直过了一百年，又是一个十九年到了，奚仲对她说，少主，您可以回去看看。
所以她回去了。
一百年对妖来说，的确转瞬即逝；但是对人来说，已是几世几生。
寿阳城被重新修缮过了，裴剑的女儿梦璃嫁了个好人家，孙子当上了大官。菱纱当年对她笑谈起的那个姓景的小孩家里，也确实出了个能拨算盘的孩子，算命的都说景家命好，这孩子以后一定能成为蜀中巨富。琴姬的曲本已经流传于世，弦歌台上依然莺歌燕舞。她去看了即墨的海，又去女萝岩望了望新生的槐妖们，还去居巢国看了殷芙萝，她跟道闰生了三个孩子，一男两女，幸好后面两个没像第一个那样身带剧毒，她跟殷芙萝是第一次见，但是一提天河紫英她就想了起来。道闰大概在六十多年前去世了，他道法不纯，别说如紫英般得道为仙，便是简单的长生不老也不可得。但是他们过得很快活。她听说道臻被逐出师门，但是其师爱其才华，赏其人品，不久便又让他回了仙剑派。她甚至还碰见了夏元辰，他得知她是妖界少主时很是惊讶了一番；之后他告诉她莲宝很多年前就去世了，然后羞涩地给她介绍了他的妻子，一个漂亮温柔的姑娘。她看她眉眼有点熟悉，便笑了笑，也没说什么。狐三太爷她没见着，听村人说，还是个一如既往趾高气扬的神仙，又修了一座狐仙庙，倒也能保一方风调雨顺，只是每月的一只老母鸡着实有点让人心疼……
她到了封神陵，远远地站着眺望了一阵，以她妖身，根本进入不得；然后又去了酆都，独自转了一圈；炎帝神农洞凉爽了许多，不周山依然巍峨耸立……
她去过的，没去过的，见过的，没见过的，她都去了一遍，转了一遍。
最后回了青鸾峰。
紫英似乎已经知道她要来。她在崖顶见着了他。那个假梦璃还在，她来了，那个就消失了。紫英没回头看她，阳光洒在他身上，他看起来就像一百年以前一样飘然出尘，只是头发已经雪白；跟奚仲与母亲的银发不同，她知道那是人老了就会这样，就像当年琼华的青阳重光长老。她还知道以后自己的头发也会变成银发，但是那会是更多年之后的事。
“你……他们等你很久了。”
紫英没有跟她说什么话，一直到最后也没看她，直接御剑而去。她看着他的背影，那把剑她没见过，但是在梦里看到过，那是他们三个去不周山时收的魔剑。她一直在看。
只是在看。
那真是把漂亮的剑。
然后她到了天河的小屋。她是第一次来，费了点小力气找到。
菱纱的墓就在茅屋门口，很显眼。紫英送天河的剑就插在墓前。她跪下身，轻轻抚摸那墓碑。它就跟梦里见到的一样，紫英的字很漂亮，朱砂很红，只是天河石很冷。刺骨的冷。
她伸手轻轻抚摸着那个名字，她知道菱纱就在那墓碑后头的土包里头睡着，等着哪天谁来盗她的墓。她曾无数次走进同一个梦，在梦里无数次抚摸这块墓碑。只是那到底是梦，现实到底是不同的。这里是人间。
这墓碑真的很凉。
然后她回过身就看到了天河。
他的相貌没有一点改变，动作稍微有点迟疑犹豫，但很灵便。显然他已经适应了那双眼睛。
可是她还没有。
她还记得天河曾经是怎么看着她的，自己的影子映在他的眼瞳里，她觉得那比什么镜子照得都好看。
柳梦璃就那么站着，呆呆地看着天河。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百年中他的生活明明在梦里她已经看过千次百次，但是见到时，却居然没有一点熟悉感。她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描述这样的情景。这到底怎么了，她想。
然后天河笑了。他没说话，就是望向她的方向，然后笑了。他笑得很温和，也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可是这不对。
她想，天河怎么会这么笑？天河为什么会这么笑？当年，一百年前，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笑过。
他们都变了。她站在那里，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的，都变了。
她转过头，望向青峦峰的峰顶。她还记得，刚见面时他对她说成何体统，她对她说人生行乐须及时；他曾经对她说看到她脸上会热心里会难受，他曾经对她说喜欢她离不开她，他曾经对她说她送的东西无论生死他一定好好保管……
等她回来，他对她说韶华白首一场大梦，她已为鬼身入得轮回世间只剩一抔黄土，而他对着她，孤身一人，面带微笑，表情苍凉落寞。
她从来没像那一刻那样深切地体会到，何为恍若隔世。
她在天河的小屋里住下。住了三天。然后就回了妖界。天河在小屋门口笑着对她挥了挥手。紫英依然在峰顶等着她。
“……下次……还回来吗？”
“紫英……这么多年，你该再去看天河一回的。”
她答非所问，他淡然不语。她看了他的背影一阵，然后行了一礼：“紫英，保重。”
紫英转过身来，他的容颜也未大改，只是看着比昔年更加沉稳了些。他抬手，像当年告别时一样，郑重而沉默地回了一礼。
然后她便回去了。其实她有很多话想说。她想跟爹娘说十九年来多谢二老养育之恩，她想跟紫英说紫英你要注意身体修仙切勿妄进，她想跟菱纱说对不起我来晚了，她想跟天河说娘养好了伤，事情都平定了，有娘有奚仲，这次我回了人界，便守你一生一世，再不回去了。
只是后来，她什么都没说。
她躺在天河小屋的床铺上，听着一边地板上天河均匀的呼吸声，想起了自己曾经无数次踏入的那个梦境。
那是天河的梦。真正的梦。那是某一年的立春晚上，从那天之后，紫英再也没有来过青鸾峰。而这个梦境，也开始不断地在天河的夜晚里重复。
小木屋里有柔软的被褥和温暖的火光，没有茶，只有白水，木桌歪歪斜斜，人只能凑合着挤在床边。真的很挤。然后天河对着紫英说：“紫英，我很寂寞啊。”
然后说“紫英，我很想你。”
然后接下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抱住了他，然后抱紧。
那天外头的月光很好，洒在地上，像结了一层新霜。
明明是立春，却是彻骨的凉。
最后柳梦璃离开了青鸾峰，沉静地慢慢向幻暝界走去，一步一步，就像一百年前一样干脆而义无反顾。然后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然后她开始抽泣，然后她开始大哭。她哭得很大声，但是没有叫任何人的名字，眼泪浸湿了她的手掌，然后又滑下来浸透了她的袖口，贴在手臂上，很冷。然后她抬起头，看到奚仲正站在妖界入口，躬身侍立。
“少主……有事吗？”
她抬起手，把眼泪擦干；然后微微一笑。
“没事。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柳梦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