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魁北克》松野桃芝

11、灌木

　　周乙川狠不下心来看波恩受饿，拿着手机听法语慢速新闻，一边在房子里搜狗粮。

　　这么四处乱晃，倒像是一场探险。实在是菲利安家里太大，最初的参观，周乙川只被带去了常用的地方，至于阁楼和杂物间都没去。这次倒是都有看看。

　　她晃到自己房间门口，心里对菲利安房间的好奇一层层的涌上来。
　　这个想法太大胆，周乙川下不了决心。她在白色的房间门口走来走去，下嘴唇都被咬出印子来，

　　还是没有胆量去打开那道门。

　　最后是门铃声打破了她的挣扎。

　　周乙川逃也似的冲下去开门。

　　院外站着穿一身黑色水洗连衣裙，腰身纤细，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的女人。

　　那个女人眼窝很深，容貌已经衰老，眼尾的皱纹密布。她站的笔直，耳朵上绿松石的耳挂轻轻晃动，看见来开门的周乙川，微微抿了抹和善的笑容。

　　“嗨。我是玛汀娅。我过来打扫。”她伸手撑着黑色铁栏杆，察觉到周乙川的犹疑和警惕，又说：“你大概是第一次见我。我是丹尼尔先生雇来保养房子的，半个月来一次。菲利安或者丹尼尔先生在吗？”

　　“……他们都有事出门去了。”

　　也许菲利安和丹尼尔都没料到会有今天这一幕，周乙川完全不知道这回事，但是玛汀娅面容实在和善，周乙川放下警惕，给她开了门。

　　玛汀娅进了门说：“你可以去忙自己的事，我打扫完就会离开。”

　　周乙川没法反驳，默默跟着进屋去了。

　　玛汀娅明显对房子已经很熟悉，在鞋柜最底层找到一双鞋，十分利落的换鞋穿上，又从角落找到了围裙往身上套。

　　看她忙活起来，周乙川有点不知所措，转念想起波恩，便问：“玛汀娅，你知道狗粮放在哪吗？”

　　蹲在地上的玛汀娅从沙发底下捞出扫地机器人，回了头：“狗粮？”

　　玛汀娅走路利落又快，周乙川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她。

　　绕到了后院的木制杂物房，玛汀娅从玻璃小窗的角落掏出小钥匙：“波恩挺认生的，别人喂，它一般都吃不多。”

　　“……嗯，可是丹尼尔去以色列了，菲利安昨晚有急事出去，到现在也没消息，可能中午回不来。”

　　玛汀娅点头，没有深问的意思，开了门指着角落：“那儿。”

　　波恩对着那盘狗粮，何止是吃的少，它连凑上去舔一口的意思都没有，用那一双光亮又澄净的眼睛直直的看着周乙川。弄得她都要怀疑自己在狗粮里下毒了。

　　法语练习册还留在餐厅，周乙川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拿波恩没有办法，只好起身绕回屋里去拿册子。

　　六月末临近七月初，魁北克虽然还没有从冬春的尾巴里完全脱离出来，但从落地窗照进餐厅的日光中，已经有了盛夏的亮烈初影。

　　玛汀娅此时要更换长餐桌左侧的桌毯，桌毯被高低参差的花束和照片压着，搬的有点幸苦。

　　周乙川默默上前帮忙。

　　繁复桌毯上已经有了点花瓶印子，搬到最后，剩了拉沃伊夫人的照片和那杯进贡的水，以及一朵白色桔梗。

　　“以往菲利安都要自己亲自搬。”玛汀娅收完其他照片，对拉沃伊夫人的有点束手无策，叉着腰叹了口气。

　　看她为难的不行，周乙川说：“……那你下次再来换？”

　　玛汀娅望着她，犹豫了挺久：“不行。毯子已经两个月没换，下次我再来就是半个月后了。”
　　话说完，玛汀娅上手收了照片。

　　拿到了法语练习册，周乙川坐在餐厅门口的长廊里焦躁了很久。

　　周母留下的计划几乎是事无巨细，法语的学习进程都标注好了，哪一日要自己进行一次小测验，哪一日数学的代数习题册要完成哪部分。高中每期学习目标和预期成绩，都有严格的计划。

　　她想过要放弃执行，可是周母给她塑造的生活习惯太完全，痕迹也太深。习惯的事情不去做，她就浑身不舒服，焦躁随时钻进脑子里撕扯，同时夹杂着她对周母极深的愧疚。执行和不执行都成了一种莫大的折磨。

　　这种折磨太熬人，周乙川不得不每天想办法转移注意力，淡忘计划和习惯。这个努力的过程很辛苦，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成功。

　　玛汀娅傍晚离开，周乙川送她到院子外边。

　　菲利安家这一片是独栋区，对面是长长的铁栅栏和郁葱的树丛，只在树影间看得见一点屋顶尖。街面上少有车辆或行人穿行。

　　周乙川靠在门廊柱上想，菲利安今天回得来吗，要是回不来，她难道要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房子等消息吗？

　　这时波恩从矮灌木丛里钻出来，蹲在了门口。金色的软毛间，横七竖八的插着不少碎叶子。周乙川想着事情，顺手要帮它扒拉下来。哪知道波恩浑身猛的一抖，如临大敌似的转身，一身的闲适安静都化为了尖锐的防备。

　　周乙川有点懵，没料到波恩反应这么大，一时有点进退都不是了。她尴尬的丢了手上的叶子，朝它笑了笑，转身回屋去了。至于那点苦涩，她深吸口气，默默在心里头抹了去。

　　晚饭周乙川不大会做，只能做了个黑胡椒土豆泥和红豆粥应付过去。
　　因为不想执行周母的计划，她跑去放映厅找电影看看，转移注意力。

　　再进这房间，周乙川还是有点莫名的紧张。她溜达到柜子前，在这片满满当当的宝藏里梭巡。柜子里放了各种各样的电影碟片，有些实在是很老，被归在了一片。有梦露的七年之痒，热情如火，黑泽明的七武士，小津安二郎的宗方姐妹等等。

　　周母以往监督周乙川做作业时，在一旁放电影，也大多是些黑白的老电影，但因为周母从不放出声音来，所以周乙川不清楚周母每次都看些什么。她所有的课外时间都被奥数和英语，还有经史子集占满。电影却是了解的极少。

　　她想，不如日后就把这些电影看完，也算全了自己反叛的心思。

　　最后挑定了《故园风雨后》。周乙川读初二时，遇到一位极喜欢英国风情的同桌，那位同桌奉为经典的《故园风雨后》，她因为受影响倒是有偷偷的看过一部分，可惜在电影进行到一半时，被周母的敲门声打断了，之后再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看完，也算是个遗憾。没想到这里居然有两个版本的。

　　刚把碟片抽出来，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周乙川拿过手机，上面显示了菲利安的名字。
　　她有点惊讶，连忙接了。

　　“嗨。”

　　周乙川心里拧了一下：“菲利安？”

　　“嗯，是我。”他的声音不知道因为什么，有点时远时近的，低哑着有明显的疲累倦怠，“你在家里还好吗？”这时候声音近了些，混杂了不少路人或远或近的声音。

　　“还好啊。没什么大事，只是今天玛汀娅过来打扫了。”周乙川回了，有些犹豫要不要问问他在哪。

　　“抱歉，我忘记跟你提玛汀娅了。被吓到了吗？”他叹了口气，像是调整姿势似的，有衣服摩擦的窸窣声，说话声音远了些。

　　“没有，玛汀娅很和善。”

　　“嗯……”

　　菲利安应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里。周乙川兀自愣在那儿，手里拿着手机，抬眼看了下窗外，才发现外边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她该说什么好？总不能现在挂掉。菲利安也许是因为在担心丹尼尔，所以走神了。那他打电话过来，是因为想交代点她什么事吗？

　　这么一想，等待越发有必要。她走到了窗边，注意力都被手机那头的声音吸引过去。慢慢的听见了航班广播的信息，还有近处对着行程和行李的夫妻交谈。

　　“……对不起，我刚刚出神了。”菲利安终于出声，“你一个人在家不安全，我联系了罗姨过来照顾你几天。”

　　“太麻烦了。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周乙川有点急，她不习惯麻烦人，而且跟不熟悉的人在一块，也会让自己不自在。

　　菲利安笑了声，用安慰孩子似的语气说道：“别怕。罗姨很好相处。她丈夫这段时间在魁北克有工作要做，也陪不了她。正好可以照顾你几天。”他说着，声音低了低，不知道是说给她还是自己：“等我和丹尼尔回来。”

　　这样的语气，让周乙川后脊梁莫名一凉。

　　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吗？

　　最后电话挂了，周乙川手心里头搓出了薄薄一层汗。

　　她不知道自己紧张什么，心里头冒了一团团的雾似的，吹不散，抓不着，只能任它翻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