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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半缘修道半缘君(侠菩提) ...

  •   秋风渐凉,送走了小院里的最后一片绿叶后,误半缘的秋天真正来临了。

      误半缘是寡言的,丫鬟也随了主子不爱说话。于是一时间,偌大的院子里竟只剩一点枯叶摇曳的沙沙声,和零星的虫鸣。

      深闺寂寞,不过如此。

      她生在这豪侠之家,父亲为人出手阔绰,因此家境并不富裕,却也被教着像寻常女儿一半学琴棋书画三从四德。阿娘说了,能给她学些多余的生字,还习武,已经是莫大的恩赐。半缘也不说什么,只是垂眉浅笑着向母亲道谢——她早已失了开口提要求的能力。

      偶尔父亲归来,除了检查她的功课武艺,父亲还爱搂着她说些江湖上的新鲜事,哈哈笑着说:真想有朝一日你也能去看看。父亲怀里的半缘张张嘴,硬生生吞下了那句话——那能带我出去看看吗?

      这是逾矩的,误半缘知道。她的行止从不逾矩,标准的像是泥塑的话本子上写的人们传闻中的那种大家闺秀。只是她寡言。

      丫鬟偶尔也想让她多说说话多笑笑,她笑起来的样子挺好看。丫鬟无一次成功,半缘也只是在安慰她的时候轻轻勾勾嘴角——世上哪有那么多乐事?

      求亲的队伍从半缘及笄起就要踏破门槛,却被阿娘以各种理由回绝了。“我们家半缘定要嫁给世上最好的男儿!”阿娘叉着腰说。

      最好的男儿哪里会看上她啊……半缘想着,踏上一条小径。

      她家其实离天佛原乡挺近的,她走的那条小路,通向一位带发修行的僧人的禅房。至于为什么不从大门走,因为半缘是在害怕那位动不动拦住她说什么姑娘有慧根,潜心修炼即可成佛的住持玉菩提。

      她还年轻,不想出家。

      于是又一次,她无言地坐在那位名叫侠菩提的僧人的禅房中,闭目听着他低声诵经。

      ——

      误半缘一家都信佛,阿娘在父亲出门三月未归后就会去天佛原乡上香祈求佛祖保佑不要让阿爹在外面出事或是找相好。然而每每当阿爹回来时母亲则将前日的担心焦虑抛在脑后大声质问阿爹又去哪里浪了,那嗓门大的十里八乡都听得见。

      这个时候半缘就会带上丫鬟以还愿为借口在天佛原乡借住几天求个清净。

      她就是在那时遇见侠菩提的。

      头上张了对鹿角的传销头目——不是,佛乡住持身后竟然跟着个少年,眉目俊朗且慈悲,一看就是修佛的好苗子。

      误半缘使劲地摇摇头——被住持安利了那么多年自己也魔障了。

      不过他长得真好看啊。误半缘想。

      就在这时,还未成为侠菩提的龙霞居然抬头,冲她笑了一下。

      “贫僧便先恭喜令尊归来,一切安好了。”见怪不怪的玉菩提对半缘行一礼,轻车熟路地走了,龙霞跟在他身后。

      丫鬟悄声道:“小姐您看那公子生得真好。”

      误半缘点头:“是啊,可惜要做和尚了。”

      后来不知怎的,喜欢独处的这位女施主每逢父亲回归,便要去新来的这位佛者的禅房,在木鱼声,诵经声和檀香中,无言地度过几日光阴。
      ——
      误半缘也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自己开始频繁地往天佛原乡跑。大概是从邻家那对经常被父母揍得鼻青脸肿的却总是翻墙过来给自己讲江湖上的故事的姐弟某天再也没有出现过,或者是阿娘等了三年又三年,阿爹却再也没有回来的时候。

      湿气渐重,就要落雨了。半缘退回屋内,想起阿娘前两天说过的话。

      “以后你就少去去天佛原乡了,省得乡里又传出些风言风语。你也是个不小的姑娘了,安心在家里待嫁。”阿娘说着,半缘一如往常地沉默。

      她会想起那幽静禅房中的佛者,他也常常垂眉浅笑,道着大菩提心大慈悲心,说着度世的弘愿。半缘就在一旁听着,觉得听着他诵经,对着青灯古佛,轻易就是一生。

      可惜梦想终究是梦想。

      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半缘撑开纸伞蹑手蹑脚地摸到龙霞所在的禅房。佛者显然被吓到了,原因是这个平常一向寡言沉静的小姐今日难得地狼狈,一身雨水,发丝黏在脸颊边,雨水一滴一滴地向下落。

      她带伞的吧?龙霞想着。误半缘道:“大师,我阿娘说以后不许我去你这里了。”

      “可是我不想不去大师这里,大师你能不能帮帮我。”

      龙霞苦笑着先让误半缘坐下,递了帕子给她擦擦脸上的雨水,又热了一壶茶。“施主是想要吾做什么呢?”

      佛乡清净之地,乡间的风言风语自然留不到这里,何况是龙霞这样清修之人的所在。

      “就是告诉我母亲我来你这里没有关系啊,不会让别人多想的。我会安心待嫁的,只是来和大师沟通一下佛法。”

      误半缘接过茶喝了一口,又急急地说着。可能像她这般寡言的人到了真正要开口的时候表达能力就会显得比常人低很多,然而龙霞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施主莫急,缘分天定,施主若有心,你吾自会长聚。”

      “真的吗?”

      到底还是误半缘好骗,龙霞三两句话就顺利地安抚了她。拨动手中的佛珠,暗颂佛经,龙霞试图压抑心中一缕莫明的情愫。

      “下次来时,施主可叫吾的俗家名字——龙霞。”

      ——

      玉菩提来找了龙霞,就在误半缘走后。笑着问了几句在佛乡的修行如何,龙霞也都一一答了。玉菩提话锋一转,转到了误半缘身上。

      “那孩子有慧根,可惜凡心太重。”玉菩提是这样说的。

      龙霞没有说话。

      “汝认为呢?”玉菩提问。

      “误姑娘淳朴天真,不经世事。”龙霞想了想回答道。

      “吾是问,汝对她的感情。”

      龙霞沉默了。

      “本来无一物,无处染尘埃。”半晌,龙霞回答道。

      玉菩提点点龙霞的胸口:“是否真正无一物,问汝的心吧。”

      翌日半缘来了,垂头丧气,在禅房中坐了许久后苦笑着抬头:“阿娘说我以后不能来这里了,来向大师道个别。”

      龙霞停下敲木鱼的手,转头看着他。

      “我……”半缘张张嘴,可是什么都没有说。

      佛者一如既往地浅笑着,等着半缘的下文。

      你能带我去看看吗,看看这偌大的世间。

      半缘想这样说,却还是保持沉默。

      可能不说话久了,真的会变成哑巴吧。

      “嘴上说不出,就在心里说罢,”龙霞突然道,指指自己,又指指台前那因年代久远而显得有些斑驳的佛像,“吾在听,佛在听。”
      ——
      误半缘又在心中默念一遍没讲出口的话,然后问道:“大师可有游历过苦境?”

      龙霞点点头:“去过些许地方。”

      半缘原本有些暗淡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拉住龙霞的手道:“那大师,给我讲讲外面的景色吧!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

      于是其实真的没有到过多少出苦境名胜的龙霞,不知是因为眼前姑娘的神情过于希冀,还是心中莫名情愫作祟,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看过的景色加以润色想象,硬着头皮讲给半缘听。讲完了一个景点再讲下一个,看着半缘闪闪发亮的眼睛又不忍停下,编不下去了只好拿怪贩妖市的某些景象充数。

      不觉已经日暮,龙霞说完那湖面若新开之镜雨雪霏霏的雪月之观,抬头看看天色,想着要提醒半缘,时间不早了。

      一直沉醉在想象中的美景的半缘也猛然惊醒,是时候回去了。

      “施主,是时候分离了。”龙霞双手合十。

      误半缘亦是端端正正地向龙霞行一礼:“这些日子叨扰大师,还望大师见谅。”

      龙霞笑着摇头,起身要送半缘出门,却被她拉住,“大师,如果可以,你能带我走吗?”

      姑娘满面通红,神色却是平静,仿佛就算被拒绝也不会那么伤心。

      “带施主去何处呢?”龙霞问道。

      “带我去看看,你说过的那些景色。”

      龙霞有些晃神,心中不知是苦是甜的情愫随之酝酿堆积,他转身坐下,对着佛乡双手合十,暗念了一遍《心经》。

      “抱歉,在下还有天命。”龙霞闭眼,背后的半缘也没有说话。良久,他听见衣料的窸窣声和轻轻的脚步声。几个呼吸间,她已经走远了。

      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吧。龙霞想着,苦笑着注视眼前百年不变拈花微笑的佛像。

      可是为何自己此时,凡心大动。

      ——

      半缘终究是没有嫁成。母亲染上恶疾,不日便去世了。临走前母亲拽着半缘的衣角,用微弱的声音千叮咛万嘱咐,细细罗列了半缘在今后可能走的弯路犯的错误,又不忘叮嘱说服丧三年后便找个好人嫁了,过安稳的生活。

      永远,不要嫁给一个侠士。母亲说着,看着廊前那扇阿爹不会再踏过的门槛,慢慢咽了气。

      自然是布置灵堂,在亲人哀哀哭声中妥帖地结束了阿娘的葬礼,半缘甚至花重金请佛乡的高僧前来做法事,出乎意料地,侠菩提也在其中。

      “施主,”结束时,龙霞叫住了披麻戴孝的半缘,“施主有佛缘,相信锦囊中的话施主一定看得懂。”

      半缘看着龙霞夕阳下缓缓离去的背影,压抑多时的眼泪终究落了下来。

      三年后,在半缘再一次穿上那件鹅黄衣衫时,侠菩提进入苦境修行。有人替他送信,有人目睹着这位清修却生的着实不像僧人的佛者走出佛乡。

      “大师,”半缘从背后叫住侠菩提,“何处能寻你?”

      侠菩提浅笑,一如当年两人初见:“循心而往,随缘而行,自会相遇。”

      “大师的话,半缘记住了。”

      世皆无常,会必有离,勿怀忧也,世相如是。

      ——

      相聚必有分离,缘起就有缘灭,这就是无常的世相,没什么好挂怀的。

      半缘常常拿出侠菩提给的锦囊看看。她终究没有如阿娘的愿过平凡女子的一生,而是前脚走了侠菩提,后脚误半缘也遣散了家奴,独自外出闯荡。

      她去了许多地方,十里冰封或是七月流火,或是满目望不到边的桃花,那些侠菩提向她讲的景色,她都看到了。

      半缘真的有按照侠菩提说的——循心而往,随缘而行,简称瞎走,也听说了北武林的武神侠菩提创造的神话。

      她有点想去找侠菩提,可是诸事缠身,没有去成。

      事后误半缘想想,这大概就是话本里常说的“有缘无分”吧。

      半缘半圆,误半缘有时也会想,自己的人生就像一个半圆,一半满着的是汲汲营营的生活和自己,剩下的一般是空着的,里面装着阿爹,阿娘,和错过的人。

      ——

      “向佛祖解释去吧!”赮毕钵□□脆利落地解决了眼前的叛徒,可为什么雪隐和涉足的眼里除了震惊还有尴尬?

      “嗯?”

      “咳……十佛,汝身后站着位姑娘。”却尘思提醒道。

      赮毕钵罗刚想着刚解决了一个也不差再加一个,回过头,姑娘像被闷棍击中,满脸不可思议。正是误半缘。

      “你是,侠菩提?”

      “姑娘认错人了,吾名赮毕钵罗。”

      “如此,大师可介意修行路上有一人同行?”

      眉目与侠菩提如此像,气质却迥乎不同。半缘铁了心想跟着赮毕钵罗一探究竟,终于也窥见了些许线索,然后她看到了菩提长几。

      其上散发的气息,同当年佛者身上的一模一样。

      于是赮毕钵罗的天命结束,两人打算退隐时,误半缘突然提出带赮毕钵罗去一个地方。

      佛乡荒废许久,侠菩提当年清修的禅房也早已破败,斑驳的佛像更加斑驳。两人都在嗟叹物是人非,半晌,一向没什么要求的半缘提出借菩提长几一用。

      早就看出半缘跟着自己是为了有兄长灵魂的菩提长几,赮毕钵罗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将剑交给她,转身走了。

      半缘抚着长剑,菩提长几似有灵性,正立在土地上。半缘靠着菩提长几,缓缓合眼。

      “施主,久见了。”侠菩提自淡金色光辉中现出身形。

      “如今大师还要交我施主吗?”半缘笑了笑。

      “那,误姑娘?”

      “然也。我去了很多地方,没想到再见时,大师已是活在回忆中的人。”

      眼前的光芒更盛了,轻柔地拥住两人。四周是低沉呢喃的梵音,两人携手向远处走去,足下是盛开的白莲。

      误半缘看着那含情的眉目在暖金的光辉中逐渐消弭。

      “此世已错过。侠菩提便只好许误姑娘来世了。”

      ——

      赮毕钵罗再到禅房时,已是黄昏。没有斜晖脉脉,只有菩提树摇曳一地碎金。

      误半缘倚在剑上,四肢冰凉,已是死去多时。然而她嘴角噙着微笑,仿佛只是倚着心爱之人,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而剑鞘中的菩提长几,已是两截寒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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