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再起》斯人如菊

2、2

　　每周六晚上,是邢家照例的团聚时刻，家树的一兄两姐一妹，皆携伴侣孩子回家看望父母。
　　紫楠娘家仅有一个姐姐而已，当初谈恋爱时还颇为羡慕这一大家子人丁兴旺其乐融融。可是现在，面前老老少少十四口人二十八只眼看过来，巨大的压力让她呼吸不畅。
　　“你们结婚也到六年头上了，该要个孩子了。”婆婆像不经意似的说，还递过半个苹果。
　　“就是啊，要是早要了，现在至少三四岁了，正好玩儿呢。”大嫂斜睨着她，嘴角一丝冷笑，咔地咬一口手中的水晶梨。
　　“对啊，家树智商这么高，紫楠又这么漂亮，那孩子，还不得是哪哪都招人喜欢？！”大姐瞟一眼她的大弟妹：“孩子会玩儿有什么意思？得像我们家树一样，品学兼优。哎，紫楠，回头我这个野小子可要麻烦你们俩给教教。”
　　“等他上了学，接到我们家去，家树有时间就可以辅导他功课——”恭敬的把接在手里，却一口也吃不下，紫楠忙表态。
　　“哟，我们家姑娘还小两岁，大了你们当叔叔婶子的可不能偏心！”二姐逗弄着怀里才两岁的小女孩儿：“瞧咱们这热闹的，到时候他们有了孩子，忙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大姐，现在咱家俩月亮一个太阳，可就等着紫楠平衡一下了。”
　　“我说还是女孩儿好！我小嫂这么漂亮，养个小公主出来，还不把咱们全盖喽？！”妹夫扯一下妻子的袖，她甩开，动作很隐蔽，紫楠还是看到。
　　公公面色不悦，她也看到。
　　转头看邢家树，他专心致志地品着茶，像是什么都没听到，见众人没了声响，才悠悠地说了一句：“我的事你们别管，顾好自己就行了。”
　　婆婆剜他一眼，公公起身离开，进书房去了。

　　终于可以走了，紫楠觉得像逃跑一般。
　　“其实大嫂并不希望我们有孩子吧”，挽上他的臂弯，看看天空，寥寥几颗星星，很好看，像人一样，太多了就拥堵，反而无趣。
　　“为什么？”
　　“她生了女儿，老爷子重男轻女，我们要是生个儿子，她会高兴？！还有二姐，说是平衡，真平衡了她也未必真高兴。大姐反而有趣。你们家人真怪，只要是男孩子就好吗？又不是冯琪琪嫁的张家，等男孙继承家业。”
　　邢家树脱开她的手，停下脚步看着她：“你什么时候学会了长舌？”
　　“我——”，她呆住。
　　“你下面是否还要说他们都在盯着我父母早年做生意留下的财产？！”
　　“我几时说过！”
　　“要是我不阻止，你马上就会说出来了！”
　　紫楠气结，双手在胸前挥舞一下，说不出话，舔舔嘴唇，手叉在腰间才想起一句：“你以为我稀罕那家产？其实是你自己稀罕！”
　　难怪骂人时人们大多叉腰瞪眼，原来这样才是最能提得起气来的动作。
　　“你这个样子跟大街上的泼妇有什么区别？”他转身自顾走开。
　　这就是优秀骄傲的邢家树，从不与人过多争执，他的确是当科学家的料子，什么时候都冷静平淡。
　　“那么咱们说点现实的吧，你想要个孩子吗？”跟他在一起紫楠觉得自己自尊也坚持不了几分钟。
　　“那你去检查一下吧。”
　　他们不避孕有一年多了，但是始终没有孩子。家树甚至从来不主动提起这件事，难道，是觉得她有问题？！紫楠张张嘴，发不出声音。
　　“今晚我去我妈那儿”，夫妻吵架最忌离家出走，跟这个书虫混了这些年，她已学会了理智和冷静：“她最近心脏不好，我应该常去看看，——只是看她，不是跟你置气。”
　　吸口气，如果有人总是强硬不低头，就必须有人总是退避和忍让，谁让他是她的偶像，是她的骄傲，是她的梦想，是她的，一切。

　　爸爸来开门，见是小女儿，喜笑非常。真正欢欣的笑容是会让人感到温暖的，这才是亲人该有的笑容，简单纯粹，不像他家的人，每一个表情都耐人琢磨。
　　“妈妈睡了吗？这几天怎么样？”小声地问，怕惊醒她。
　　“是楠楠吧？快进来！”妈妈在里屋喊，声音挺亮，看来安好无事。
　　“唷，最近营养不错啊，比前几天胖些了呢！”
　　知道她过去做模特时落下的心病，听人说胖字必然皱眉，故意逗她。
　　拥抱妈妈一会儿，紫楠松开手：“这回我才不气，告诉您，吃胖了都值！我和琪琪发现一家新开不久的川菜馆子，味道实在好极了！”
　　想想香辣蟹的美味，口中腺体开始工作。
　　“琪琪吃得连两条命都不顾了，您想得好吃到什么地步！”咽下口水，两眼放光：“咱家都爱吃辣，不如明天我带着你和爸去大吃一顿？”
　　爸爸在一旁摆手。
　　“不用担心，人家有辣度不同的，可以自选。怎么样？再叫上姐姐一家，干脆还有琪琪，让她们两个大肚婆交流交流。”
　　妈妈拍一下她的手：“别尽想着吃了，你每周上婆婆家去，人家不催你们要孩子么？”
　　为什么今天大家都说这事？果然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说了，他们家兄弟姐妹的真是——，像是看宫廷戏一样，拿生孩子互相博弈。”
　　紫楠一口气说完刚才被家树截住的话：“我都不敢生了，现在是生什么都会得罪人！——冯琪琪真是勇者！张家的情况比这里要复杂得多，兄弟四个，加上她公公前老婆生的两个女儿，你死我活的斗争啊！”
　　“什么死呀活呀的！”妈妈啐一口：“别瞎说！不都是你想的这么悲观。你看，我生了两个女儿，当初婆婆是不怎么高兴，可是慢慢也就接受了。你爸不是从来没说过什么？”
　　爸爸向妈妈笑，紫楠爱看，心里被幸福溢满。
　　“只要你跟家树和睦，别的人说什么想什么都无关紧要，对吧？”
　　“可是我们——，一年多了，还没有。”
　　“那你去检查啊！”妈妈有些着急：“有什么事早点看，不要拖！”
　　“为什么都以为是我有病？”她心里不忿。
　　“其实我根本就以为不要孩子才是好事，你想，欧美够发达吧？人家的人口增长率才多少点？咱们已经是人口爆炸的国家了，还都拼命生孩子！为什么就必须有个孩子？！靠孩子拴住男人的心？天，那离婚的都是中年有孩子的人，拴得住谁？靠孩子养老？妈，你和爸这一代人还可以这样想，我就算了吧，现在的小孩儿，将来是可以依靠的吗？操心受累半辈子，最后他们不啃老就不错了！为了实现人生价值？就没听说过！有孩子才有价值吗？那些不要孩子的老外，还有，比如宋美龄，他们活得到底有没有价值？这根本就是不尊重人权的封建传统思想，强加于人！”
　　“听听，她爸，她这说的是什么啊？！还宋美龄，你跟她能一样啊？”妈妈惊奇地睁大眼睛。
　　“你们老人家一说就是传宗接代，一说就是没有孩子将来怎么办，为什么没有人问问，我的生命要不要延续的问题中，为什么我自己没有发言权？！我不用孩子为我养老，我是个女人，也不用传宗接代，我为自己活着，怎么高兴怎么来。妈妈，你们不想让我高兴？”
　　“这是不负责任的说法，”爸爸接过话头：“生个孩子不光是你自己的事情，还关系到你的丈夫，和其他家里人的想法，甚至还有社会对你的评价，哪像你说的这么简单？！”
　　“好好好，反正大家都有理，就是我没理。问题是，到时候怀孕生产却是我一个人在承受，谁来管我？！我为人人，人人却不为我。算了，妈身体也挺好的，我回去了。”
　　她情绪有点低落，拿起包要走。妈妈却唤她：“晚了别走了，在这儿睡吧。”
　　“不行，回去传达贯彻你们的领导意图，晚上在这里，怎么能造出人来！”
　　两位老人啼笑皆非，放她去了。

　　午后孟妈妈口淡，想起昨晚紫楠说的川菜，按捺不住，问大女儿意见。她正害喜，专门要找酸的辣的吃，一听这话，立时馋得百爪挠心，于是全家齐齐出动奔过去。
　　家树要去实验室，大女婿出差，于是这一家四口复又团圆，到底女婿也不是原本一家的，他们不在，反而自在不少。
　　尚未到晚饭时候，大厅里已有了不少顾客。紫楠喜欢窗边的位置，街头川流不息的人群，或者少人行的夜晚，看看窗外，再看看桌上暖融融的饭菜，就能觉得自己很幸福，心头少了许多惶惑。
　　点了菜，紫楠掏出钱夹。这里因客人太多吧，规定是先付款的，起初还有点不适应，可是饭菜实在好，服务也周到，从未弄错过，也就适应下来。
　　侍者重新念过菜名，收了钱，欠个身下去，就有另一个姑娘过来为他们布餐具。
　　“上次我跟琪琪来，不想正好是那天第一百五十位，店家搞活动，送了好大一盘香辣蟹，还有酸梅汤呢！”紫楠犹在回味：“今天你们都尝尝那蟹，太好吃了！”她给家人斟茶：“姐，你少吃点，不知道孕妇有没有禁忌啊，不过，哈哈，只怕一会儿你停不下筷子喽！”
　　姐姐不信：“蟹还能白送？！哪有这好事儿！”
　　“真的，骗你干吗，好大一盘，我和琪琪把自己点的菜都打包了，光顾得吃它了。”
　　侍者回来，竟然把方才的钱原样放在桌上。四人愕然。
　　“这桌免单，已经有人付过了，菜很快就上，请稍等。”
　　面面相觑，还没反应过来，侍者已经离开。
　　“楠楠，今天什么日子？会不会是家树要给你个惊喜？”姐姐提醒她。
　　“不是什么日子啊，再说了，就是，他怎么知道我们都点什么菜？给得正好，都不用找零！”
　　反应还挺快。
　　“那是店家搞错了？”妈妈嘟囔一句。
　　爸爸招手叫来侍者：“是不是你们弄错了呀？为什么免单呀？”
　　侍者一笑：“没错的，总台那边有登记。”
　　爸爸正色道：“麻烦您告诉我们是谁付的账，否则这饭不能吃了。”
　　“对不起，饭菜质量绝对保证，您请放心。”
　　“这才是怪事，有钱付账，却不能让我们知道！那，我们走吧。”
　　爸爸真的站起身来，取过外套，妈妈自然跟他保持一致。
　　侍者一看他们真的要走，忙拦住：“那你们稍坐片刻，我去问一下再给您答复。”
　　菜照样在上，光是闻到看到已馋了。
　　“爸，管他谁付的，咱们浪漫一回，姑且吃了吧。”姐姐不由得说。
　　爸爸刚要再教育她，紫楠看着那个侍者，见一个男人在不远处跟他交头说句话，就向这边来了。走到面前，有点眼熟，可是又根本陌生。
　　“叔叔阿姨，你们好！”
　　未免太会说话，难不成是大堂经理？可是又没穿制服，很随意的牛仔裤和套头衫。
　　他转向紫楠，笑容灿烂，牙齿洁白整齐，像牙膏广告一样。
　　“孟紫楠，你好！不记得我了吧？六年多以前我们在中心公园见过，几天前在这里见过，当时你和一位女士教训我要女士优先呢！”
　　“你是——这里的服务员？”紫楠知道这个问题白痴。
　　他更加笑，复向孟爸爸：“叔叔阿姨肯来这里吃饭是我的荣幸。我和小邵是朋友，当初紫楠还给我牵线搭桥当过红娘呢。一直也没有机会谢她，今天既然在这里遇到，我请你们吃顿饭，聊表一下迟到的谢意，可以吧？”
　　“这——，”孟爸爸看一眼紫楠：“既然是楠楠的朋友，就不用客气了，我们人多，不如你来这边一起吃个饭，叔叔请你吧。”
　　他怔了半秒：“那个——，不好意思，这家店是我开的，到这里还要您请客，我就让员工笑死了。您不要客气，给我这个机会就行。”
　　全家无语，他退后一步：“那就是同意了？欢迎以后常来，以后就不免费了，好吧？”
　　他们只得点头，他笑一下，也像侍者一般欠身，离开了。
　　三人齐齐看着紫楠，她大脑飞快转动着，似乎想起来，又摇摇头。
　　姐姐已不管，拿筷子就叨住一只蟹钳，啜了一下，轻喊：“够味儿！——楠楠，这个朋友交定了，以后我常来。”
　　紫楠掏出手机拨邵斌：“邵儿，你有朋友开餐馆吗？……他说以前我还给他做过红娘呢！……我就在这家餐馆呢，川菜，……不是找人家打折了，以为都跟你一样？！……何立文？——呃，我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当兵的，不喜欢我介绍的女孩儿，就跟人见了一次就没下文的？是他吧？……他给我们免单呢，我这都想不起来人家是谁，这饭不敢吃呀。……好，我开吃了，再见！”
　　遂向全家宣布：“有这回事儿！虽然红娘做的不成功，但是他请我们一顿也无妨，大不了回头我找机会还个人情。咱们吃吧，话说认识一个开餐馆的朋友也不错啊，尤其是他这里饭很好吃。”

　　全家吃饱喝足，又说了一会儿闲话，紫楠下意识地向总台张望，白吃了一顿，临走时应该跟主人打个招呼吧。那人踪影不见。她一摊手：“咱们走吧，回头再来道谢。”
　　拿了包，帮姐姐穿上外套，一家人就向餐厅大门走去。
　　拐进门廊，一眼看到他在门口接待柜台旁边，双臂抱于胸前，微弓着身子背靠墙壁低头看着地面，若有所思又局促不安似的。
　　哪里像是这儿的老板，印象中老板都是中年发福，气派得意的样子。
　　感到有人过来，他抬起头，见是他们，又绽开笑容。
　　“谢谢你请客，我会多多介绍亲朋好友来捧场的”，紫楠在他面前站住：“我想起来了，你叫何立文，没想到偶尔做回好事，这么久了你还记得。看来真得多做好事！我现在做婚纱设计，等你结婚时，新娘的婚纱我包了，一定尽力，也希望你笑纳。”
　　“呃，提前谢谢你。”
　　因为提起婚纱的缘故？还是自己接近一米八的高度使人有受压迫感？他挺直脊背，神情中有点不好意思或者紧张，面对面站着，甚至看到他高挺的鼻梁上冒出些微细汗，深栗色的眼珠倒是亮亮的。是个腼腆的人呢。
　　她爽快地伸出右手：“我们吃得非常满意，回头见！”
　　“回见！”
　　他犹豫一下，也伸出手，匆匆握一下，旋即放开。
　　他的手凉凉的，有点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