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户》老胡十八

15、进学

　　天还未亮，杜若李翻了个身继续睡。
　　但床边总有“嗡嗡嗡”的声音，像有只蝇子在聒噪，而且还是只会说人话的蝇子——“娘子，该起了。”
　　“娘子，卯时三刻了，再不起又得迟了。”

　　杜若李被“迟了”两字吓到，倏的睁开眼，见到上方那抹素色的帐子顶，才想起来，这是柿子巷的杜家。
　　而她，今日要去上！学！

　　白芍听见里头响动，就松了口气，比以前好叫多了，往日佩兰在时，可是三催四请叫不动的，叫得急了，小祖宗还会发脾气，摔打两样东西不肯起身不说，伺候的也要吃李氏一顿骂。

　　若李由白芍伺候着，净面漱口，擦了一层淡淡的润肤膏，换上身浅粉色的襦裙，梳了两个女童髻，点缀上两只水晶玲珑簪子，去隔壁李氏房中问安。

　　李氏这几日着了暑气，身子困倦得很，强打着精神与几姊妹用过早食，就打发她们出门。

　　各自的大丫头给她们抱了披风与书兜，几姊妹刚来到门前，见只有个婆子在侯着。杜若菱就问：“刘嬷嬷，兄弟们还未来麽？”
　　却惹得老婆子嗤笑一声，掀了眼皮子道：“三娘子倒是会说笑，小郎君们见你们磨磨蹭蹭不出来，已经去了。”

　　“啊？那马车呢？”杜若莼惊诧道。
　　“马车？自是送小郎们去了。”

　　杜家只三辆马车，往日杜七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二房的杜润、杜泽兄弟坐一辆，三房的杜麒、杜麟一辆，他们挑剩下的最后一辆，才留给四姊妹。

　　尤其夏日里，连空气都是燥热的，姊妹四五个挤车里，又没冰盆，到了学里热得妆都花了……平日忍忍也就罢了，今日却是连最后一辆马车也没给她们留！

　　杜老四与老六是炮仗脾气，眼见着一下子就要炸了，那婆子还不知死活，阴阳怪气道：“小娘子也不急，待送了小郎，车把式再转回送你们便是。”

　　杜老六气哼哼道：“你倒是会说，也不想想等他们转回来都什么时辰了？再接了咱们去，路上车马渐多，光这巷子口避让都不知得耽搁到什么时候！去迟了又要挨夫子说嘴！”
　　“知道要迟了，怎不早些出门？再说了，几个丫头片子，哪有同郎君们争车的道理？日日花着真金白银，也没见学出朵花儿来！还不如……”

　　老婆子有恃无恐，生怕几朵金花听不见她的编排。
　　这回，就是脾气最软和的杜若荻也急了，气得小胸脯一鼓一鼓的，红着张小脸，杜若莼翻了个白眼，刚要回呛她几句，被七七拦下了。

　　“烦请莲心姐姐跑一趟，替我们请了老王头来。”这般与下人争吵，你来我往的，不出半日，左邻右舍都会知道杜家不成规矩了，况且以大房如今的地位，最终也落不了什么好处。
　　还不如自己解决呢。

　　莲心是杜若菱的大丫头，听她吩咐先瞧了自个儿主子的眼色，见她点头，方折回琼花院寻老王头。
　　老王头是李氏的陪房家人，前几日她们去刘家就是他赶的车，不消多大会儿就急忙赶过来。

　　杜若李直接从腰间拿了半钱银角子出来，吩咐道：“请王叔帮咱们雇两辆马车来，需得快些，咱们赶着上学。”
　　老王头在李氏跟前颇为得脸，哪里肯收她的钱，只满口应着出了巷子，一炷香的功夫就领着两辆马车来到门口。

　　而且还是比杜家马车还大了不少的车，马匹肥硕，通体雪白，一根杂毛都没有。杜若莼见如此气派的马车，对着老婆子“哼”了声，骂了句：“狗眼看人低！”
　　刘婆子见没有为难到她们，也没人同她吵起来，仿若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好生无趣！

　　姊妹五人不再耽搁，破天荒的让各自的随侍大丫头也跟着去，赶紧分两辆马车坐了，出了柿子巷，路上车马还不多，骏马撒开蹄子的跑，不消两刻钟就到了城南的南湖学堂。

　　南湖学堂（书院）是两年前才兴起的学堂，虽名“书院”，与正经教授四书五经的书院却又不一样。两年前，由六部与国子监主张，窦皇后首肯下，在原有的太学基础上，又增开了几所男女同学的书院，像有名的路成书院、瑞山书院，都是京里官家女子趋之若鹜的学堂。只有像杜家这等无甚根基，也没几个钱的小商户，才会去没名气的南湖书院。

　　南湖学堂不能说没名气，她只是名声不甚好。
　　虽才开起来两年，但那“男女同桌，勾肩搭背”的传闻已经传了出去，过了十二岁还在读的女子已经不多了，杜若菱算是少见的一个。

　　府里夏氏已经明里暗里念叨过几次，说什么“姑娘大了得顾忌点名声”“不为别的也得为下头几个妹妹想想”……仿佛杜若菱在里头做了什么有伤风化之事一般。

　　其实杜若菱不止没做什么坏事，而且还颇得学里夫子喜欢，因她聪敏好学，性子温文，又沉得下心来练得一手好字，传说不出明年，女子亦可科考，届时指不定会有什么造化呢。
　　就是这般，大房越出挑，二房三房越慌，老太太越是想方设法阻挠……李氏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

　　心内有事，没多大会儿功夫，马车就到书院门口，几姊妹下了车，嘱咐车夫散学时再来接她们，这才由大丫头扶着进了学堂。
　　来得正是时候，不少女子三五成群的进了学堂门，几姊妹约好散学后在门口见，方在院里分开。杜若菱特意交代七七，让她乖乖在学舍等着姐姐来接，方去了甲级，杜若英与双胞胎去乙级，只有杜七七一个人去丙级。

　　然而，问题来了，现在的杜若李她压根不知道丙黄班在哪里！

　　往日都是佩兰服侍她进学，只消跟了她走就是。而这原主才进来半年时间不到，真正在学里的日子不超过两个月，从未留心过学舍在哪里。
　　白芍早被花花绿绿高矮胖瘦的小娘子小郎君迷花了眼，不知道她主子怎就站院里不动了。

　　“那个……嗯，白芍，你先将我书兜放学舍里去。”
　　最终，杜若李还是决定将这锅推给小丫头。

　　白芍懵懵懂懂，不敢反驳，不敢问“主子的学舍在哪里”，只寻了个小童，顺着他指的找到丙黄班，又问了人找到她的座位，好容易放好东西，院里已经没几个人了。

　　“诶你们做甚？晨课要开始了！”有个童子正指着主仆二人发问。
　　杜若李转过身来，小童眼神亮了亮，又改口道：“你的丫头怎还不出去？”原是书院里允许有丫头小厮送学，却不许陪读，凡晨课午课时间一到，下人就得出门去，要么在书院门口待着，要么先家去。

　　白芍被吓得不敢说话。
　　杜若李安慰的拍拍她肩膀，道：“你先出去吧，莲心她们说不定还在门口等着你呢！”

　　眼见着小丫头一步三回头的走了，杜若李才照着她刚才的“轨迹”去到丙黄班门口。
　　这是间三四丈宽的屋舍，内里顺序安放了三列木质的课桌，桌下支了长条的凳子，看样子是两人同坐。

　　杜若李看见自己的披风在中间那列第三排上，就朝着那课桌走过去，学舍里已经坐了不少人，见她这副四处找寻的模样，哪有不明白的？
　　就有人笑道：“杜老七终于肯来上学了，头不疼了？脚好了？还是你奶嬷嬷的丧事办完了？”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杜若李老脸一红！
　　亲娘耶！这原主真的是够了！要逃学也找点儿靠谱的借口罢？今日头疼明日脚疼，时不时就是身边伺候的下人这个殁了那个回乡了……幸好这些“下人”都是她自个儿杜撰出来的，不然她得成灾星附体了！

　　她脸一红，简直面如桃花，颜若春晓，众人笑声都不自觉的顿住。唉，这杜老七读书不成，女红不会，全靠有张脸啊！
　　杜若李却不知同窗心思，只在自己位子上坐下，打量起众人来。

　　南湖学堂刚开两年，就读的俱是些三流商贾的子女，商户也不讲究什么规矩，嫡庶不分，男女同桌，长幼混杂。
　　既有十二三岁的半大姑娘与郎君，也有才七八岁的蒙童，杜若李刚开始还觉着原主十岁了才习《三字经》丢脸，现在一看，她这年纪的还正好占了大多数。

　　“嗯哼！”
　　“嗯哼！”
　　杜若李抬头，见个男童正站自己桌旁，“俯视”着自己。

　　“喂！杜傻子，快给你家阿洵让位啊！”身后有人踹了踹她屁股下的凳子。

　　杜若李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男童“嗯哼”几声是提醒她让座啊！瞬间，脑海里小七七的记忆一下子涌出来。

　　这“少年”名叫苏洵，是城南皇商苏家的小祖宗，年方十岁，生得唇红齿白，面如冠玉。原身小七七也是个“以貌取人”的，见人家生得好，才进学堂的第一日就想方设法同他成了同桌。
　　每日望着他的侧颜，就能自个儿痴痴的笑起来。

　　所以，有顽劣的男童就给她起了个“杜傻子”的诨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