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是我爹》云十年

39、第三十八章 帝逝（上）

　　太子一事后，皇父在病中开始频繁地召见朝廷大臣。甚至亲自到狱中见过被软禁的三公。而于海涵一番“应为天下先”的说辞显然动容了他。回来以后，似乎态度比之以前有所改变。
　　冬寒，终于以帝君不豫之名大赦天下。收回了废太子的监国权力，释放三公，让其连同六部核心的辅政大臣共同暂代拟国事。朝廷职位开始频繁的变动。
　　于是，天下都知道帝君易位在即。连禁内也开始暗里着手准备事宜。

　　傍晚又下了一场雨。今年宫中冬至夜的团圆贺宴显得格外冷清。因皇父不在，宫妃与在都的皇子们稀稀拉拉各自落座，列席者不甚多，连丝竹歌舞都带了些萧瑟的味道。

　　母妃无法列席，我自然也不能去的。金桐提议，我们就躲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往铜炉下搁烧炭，切好各色梢瓜、鹅膏蕈、鸡肉薄片等菜式作古董羹。

　　昏沉的幽蓝色将整个天空压得格外低涌。檐下的雨珠还在滴滴答答地溅在地上。金桐戴着蓑衣到院门去，从宫侍手中接过御膳局往各宫派发的饺子和圆子，回来时两手紧紧护着竹编盖篮子，步伐走得很急，踩进深浅的泥坑里溅得裙摆都是污渍水珠。

　　我替她解下斗笠，在廊间甩一下笠顶的水珠。她的发鬓还是湿透了，几缕长发贴着腮颊湿漉漉地蜿蜒至頜下。一壁整理着有些狼狈的鬓发，嘟着嘴在那里抱怨雨下了好几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腥气，连拿水慰斗新烫的夹衣都黏黏腻腻的。

　　后来金桐进屋里去备菜，我依旧站在廊下，天地间真的只剩下雨声和挂在屋檐随风飘荡的几盏昏灯了，那些寒雨溅到瓦片上落入水沟，落入尘土里，不曾有停歇的迹象。

　　三下宫侍敲门声，姚承恩进了院门，到屋前时，我已经打了梅骨白缎伞站在石阶下等着。
　　母妃跑出来倚在门边目送，一双似秋雨寒色的眼瞳幽幽地，却什么也不说。直到我临走前，让她进屋里。
　　她忽然启声颤道：“儿子，我现在很害怕，你皇父他……”
　　话只说到一半，她被突如其来劈下的一道惊雷吓了一跳，昏暗的灯色下映照着她的脸格外惨白。
　　最终，她松了紧拽住我衣袖的手，凝声轻道：“走罢，早点回来。”

　　我没有说话，大约她也预感到，今夜会发生什么。
　　昨夜，两队城中都尉的精锐铁骑奉皇命八百里加急，分别带着召回燕王和羡九的密谕，奔向大雁关和南下的路程。

　　冬节前夕，皇父曾召见过我两次。
　　第一次，只是问起母妃现在的境况。因不知道他的心思，故回答得很谨慎，只说还是老样子，病疾缠身。
　　第二次，因诊出病情忽然转急加重，不宜见风，故殿门槛窗大封，紧闭不见天日。前朝已是顾不上了。太医院的臣工殚精竭虑，周围的人也跟着惶惶恐恐。那时，皇父也只是隔着轻纱软帐，宝玑珠帘向我问话。
　　大约着实犹豫了许久，直至我跪着双腿已无知觉，才听到苍桑粗嘎的声音传到耳边。
　　还是问起母妃，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只是试探性地回道，“她一直郁郁，可不可以传召母妃面见圣躬？”
　　又静默如许，良久才听到宛若唏嘘地自顾慨叹：“算了。免得将病气也过给她。知道她念过我就好了……”
　　知道这些话并非讲给我听，只是在自说自话。皆因他称“我”，而不是“孤”，只当那时已经精神恍惚所致。

　　他曾说过，要将我放逐去瓜州，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也许是因为根本没法腾出心思来安排我的下场；又或者始终没有下定决心，我在他之后应该是去还是留。

　　而今夜，大约是时候了。
　　我亦一直等着这一刻的到来，不知道谁最终能先踏入禁宫的城门。

　　死封的殿里异常沉闷，榻前只有新册封的小贵妃陪着命不久矣的帝君，穿着淡金色的罗衣，缎造的面巾蒙住鼻子以下，只露出灵动的眉眼，在灯火如昼下流露出如烟柳锁雾般慵慵的目色。
　　靠在身边，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喂饮太医院从殿外送进的汤药。

　　当时玉衡殿里里外外的当值宫人俱已蒙上了面巾。天子久咳带血，时有淋漓冷汗沾衣，看不出丁点好转的迹象。太医有些话说得很隐晦，随侍出入的人都要蒙上面巾以防从外间带入六邪侵袭龙体或是病气过渡自身。
　　天子不愈，后宫早就形同虚设，宫眷们只敢日日跪在殿外晨昏定时恭问圣安，甚或闭门不出念经祈福。只有紫宸宫的小贵妃没有惊惧，而是主动请缨随侍左右。

　　无人的夜里，窥得一丝空暇的间隙。在御园梅林的一个角落，隔着疏影横斜，层层叠叠的枝桠，她襻膊面巾都不曾卸下，澄澈的眼睛在夜色下曜如墨玉，娇柳一样的身姿立在那里，与我相见时只是摆摆手，让再离远些。
　　而我只是置若未闻，步步靠近，伸手轻抚时，冷白的指尖落在那带着淡淡疲惫青色的眉眼盈盈处。
　　她没有还是不愿意的扭捏态，只是将双手挪在背后，默默低首，光洁的额头低落地埋在我的胸口，依靠着。

　　她只是感念她的皇帝叔叔昔日的恩惠，北疆和亲是为谢氏的心甘情愿，而对宫中生活的不适却一直被纵容着，赐予后宫无匹的尊贵，拥有足够恣意的自由。
　　“皇帝叔叔老是笑哄我说，若他有大安一定封我为皇后。哪怕真的不能，也是他唯一的皇太后。我做这个有什么用呢？我只是想啊，他对我挺好的，如果走到最后，他身边一个陪着的人都没有，只有宫侍，未免太过不堪了。”
　　勇敢的小贵妃，心思实在简单，不大知道前朝政事与后宫勾当，傻乎乎地，就这么踏进玉衡殿的宫门，衣不解带，尽心尽力地照顾着。

　　可惜，这副病体臃肿的躯体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意气风发与帝王威严。人生走到这一步，天潢贵胄也不过是垂垂等死。

　　外殿一直架起药炉子，方便太医们的诊治。他特意支使小十七出去，终于说出将我放逐到瓜州的事，即刻出发。

　　我只是神情淡淡地，透过垂挂着半拢的黄缎轻帐，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那张青灰的脸。眉心发黑，真是瘆人。
　　这就是我惊惧了十年的圣主。
　　外面的风雨这么大，正如那年我在晋王府送阿兄离开的那夜。
　　如今，他也要死在燕王回都前了。
　　而我，又怎么会如他所愿，去那个荒无人迹，气候严寒的贫瘠地方？

　　没有回答他，轻撩起纱帐，只是坐在他跟前，疑惑地问：“其实，除了燕王，你诸多的皇子都已经召见过了罢？有没有想过最后会是谁继承大统？按照长幼顺序，应该是二皇子的。”

　　他望我的目光带着惊疑，似乎从未认识过我。忽然开始气促急喘，唇色妖冶的乌紫，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从他枕下发现了我亲笔写给梁王的投诚书。我取出后很仔细地看了一遍，小声道：“你发现啦？不过已经没关系了。这次，你为什么不质问我了？这是荷华奉上的吧。”否则她又怎么能全身而退。

　　“不止梁王造反，还有离间二王的姜守知、翰林侍读杨之闻……”
　　将拿走的玉佩握在死人手里，纵一把时机巧合的大火，一桩命案自然就人尽皆知了。宫中人，心中暗鬼都这么多。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很有耐心地与他娓娓道来，长夜将明，这大概是我们此生的唯一一次长谈。
　　“你给燕王处置杨霆的密信我也让人截了，稍微改了几个字，押回审问改成诛杀杨霆。可惜燕王跟梁王一样，大约也没机会喊冤了，他也快要死了。”

　　他从喉腔里发出凄厉拖曳的呵声，十指扭曲痉挛，痛苦地紧抓着身下的锦被。最后仰天一脖子，喷溅出一大口的血沫子。小十七自落地罩而进，惊得脸色煞白，扑到身边，倒在脚踏上，望着那沾了一身的淋漓乌血，双手颤抖地胡乱擦拭后，嗓音摇曳又无措：“皇帝叔叔……太医……”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制止她到殿外叫太医。
　　“不许去！”
　　她回首，惊魂未定，却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几乎跪下求我说：“他会死的！不要这样……十七郞。你疯了吗？”

　　我曾亲吻过无数次的熟悉的眉眼，如今那凄凄的眸色如今不知是为了谁。我告诉她：
　　“你现在出去，那么死的就是我。你只能选一个。”

　　她似猛地被惊醒，转首望过去，泪盈满眶，嘴唇翕动，却不发一言。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腕，不能逃离。循着她的视线，望向龙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凝声轻道：“你的小贵妃，那些温存的日夜里，我爱她爱得神魂颠倒，不知所措。我们曾对着神佛结成良缘。你开心吗？你所顾虑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止梁王，下一个还有燕王……他们都跟你一样自以为是。不过你与他们有唯一的一点不同。自记事起，每一日，我都对你失望透顶了！”

　　“不要再说了！！”她却先溃不成军，只是痛苦地伸手捂住脑袋，无助地呜咽着，恨声呐叫。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痛苦？
　　或许，她还没有明白，我与她在一起，从来就不只是两个人的事。

　　我摘下那只赠予她后，她便一直坠在罗带上的香囊，丢到枕边。那浓郁的桂馥萦绕里藏了一味不易察觉的香，对常人无碍，但跟如今太医院用的药相冲。她就在跟前日日衣不解带地照顾，无人对她设防，成了慢慢杀死她皇帝叔叔的温柔刀。

　　“你要记得曾对我的许诺。无论变成怎么样的我，你都不要放弃我。”
　　就这样凝视着，眸光闪烁中，寒声似哀，如同每一次唇色落在她耳畔的迷恋：“现在，我们是共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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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各位，请假暂别，会回来的。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