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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一章 小渔 ...

  •   四月里,已经是春花迟暮的季节。冷苑中一年里唯一能拥有艳丽色彩的时节也会随之凋零。春日转夏的阳光逐渐趋向炎热,明亮而灿烂,隔着寒窗远远地眺望,只觉得那广阔而自由的天地照得令人眩晕。

      小渔照旧立一旁,不言不语,只垂首将墨研在砚台上,就象一棵扎在土中直挺挺的,普通又本分的桂花树。我沉默,她自是不敢打搅。等案上堆了满满的一垛誊后经卷,她便郑重地收起,如视珍宝地收入木箱中。

      四年前,她花光所有的积蓄买通负责调遣的中官,从当秽差的永巷令调到冷苑来,大约觉得我这样的废子没有威慑力也不会欺侮她,脸上的喜悦直白得毫无保留。那时我便说过,永巷令的日子不好过,来到这里也未必尽如人意。空旷而荒芜的冷殿,日复一日的无望会将人逼疯。

      “那在这里能吃饱饭吗?”她说这话时,目色闪闪发亮,充满了向往。简单得几近天真,“只要能吃饱,不用挨打,一辈子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们骗走了她的钱财却没人告诉她,一旦踏进这里,她的命运从此就要与我绑系在一起。若皇父不留我,她的生命也会随之结束于此,就象一朵不起眼的花,随之凋零埋在尘土里,连消失都是悄无声息的。

      我下意识地回答:“也许……只要你活着一日,就会有三餐。”

      罢了,反正看她的样子是被骗得心甘情愿的,都是求仁得仁。

      没想到如今一晃便四年,她比我还能忍。这四年间,宫中不曾太平过,战事没有平息,当朝天子患疾数年有余,也是好好坏坏,反复无常。宫中上下每天被这样那样的事吸引去目光,都是生死攸关,自然不会顾及到冷苑里还有一位失宠犯事的皇子。冬天里,送过来的食物常常是冷的。只有在这种时候,小渔会爆发,拍门质问,隔着爬满铜绿的重门用尽力气喊骂。后来每次都如此,竟渐渐开始习惯。白面馒头硬邦邦又冷冰冰,难以下咽,便一点点撕开泡在热汤里,煮得沸烂。
      一个做什么事都温吞到有些笨拙的人,在吃这件事上显得尤为急躁。

      不知何时起,从隔着一扇门到同桌相顾吃饭,大约彼此都太过寂寞。她从前永巷令留下来的进食习惯一直没有改变,吃饭快得近乎迫切,象只饥饿的小兽在狼吞虎咽。

      我尽量从碗中挑些好点的饭菜夹到她面前。仅仅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竟也让她感恩戴德,实在匪夷所思。

      小渔将热腾腾的荷叶羹郑重地捧至身后的旧案,未等我开口,一壁拿被烫疼的双手捏着耳尖,坦然道:“我看今日雨后天气很好,出了趟冷苑领柴炭。路过菡萏池,没想到夏天还没到,菡萏已经开得这么好,花苞抽得老高,荷花的萼片粉嫩晶莹,真好看……”

      原来又是一场冰凉的清雨,我只是立在窗前,望着碧空如洗的天空,有飞鸟从不远的地方鸣嚣着掠过,想起当年还小的时候,独自孤舟躲在满塘的菡萏荷叶里小憩。

      宫女如花春满殿,至今唯有鹧鸪飞。①

      执着一管青玉笛,终究还是吹响这首《鹧鸪飞》,风流自赏,半生年华仿佛都自口中缓缓呜咽而出。

      不能忘记的,自然还有记忆中的红粉青娥,玉钗罗裙。曾经并肩同卧,月下孤舟枕星河的时光已经随着年月流淌,深入骨髓,仿佛轻轻触及就要伤筋动骨。

      小渔默默坐在跟前,双手托着粉腮,欲语还休地望我,胆怯问:“殿下,刚才吹的那首曲子很好听很好听,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她,低首抚摩玉笛时小声续道:“当年晋王吹的笛子才是极好。”而我如今的闻声吹奏,何尝不是他曾教予我的?

      可惜,晋王已成禁忌,宫中无人敢议论,哪怕此处,小渔也有所顾忌,只是小声地重复曲名,小声地随曲调模糊断续地吟唱出来。

      一些不成诗不成词,却跟曲调如此的契合。这是她唯一用来打发时间的乐趣。只有唱歌的时候,从她清亮的歌声中知道,至少此刻她是快乐的。所以,我允许,也并不想扫她的兴。

      宫中的悲苦,又何必要再多她一个?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至少在我踏出这座冷苑之前。
      却不曾想,这些年里,我在想着要有何种适合的方式逃离困境时,命运也不甘让她囿于一方天地。这顿饭还未吃完,已有内宫的人解了冷苑的铁锁,踏过重重宫门而来。

      携的是天子的口谕,要带小渔走。
      小渔也似被吓到,惊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我。她向来胆子小,害怕和恐惧溢于言表,仿佛用尽了力气,十指痉挛地抓我的衣摆,手背上清晰的青筋毕露,无助狰狞。然而泪眼婆娑,唇色颤抖,半句哀求的话也说不出。

      我原不知道,只以为她犯了什么事,或是得罪了什么人。大约,她也是这样想的。
      我垂首,只是平静地望着骨瓷碗中的羹汤,轻轻吹开表面的白烟。
      她求我,我又能如何?
      我向来无法,倘若我可以,那年冬的一场雨又怎么成了我此生再也不能摆脱的迷离?

      “小小宫娥所犯何事?竟要劳烦到宫伯的大驾。”我终究还是慵倦地问出口。

      来人长着一张如白面敷粉的脸,我熟悉他,他自然也熟悉我。当年晨昏定时跪在金銮殿外请安,只有在他自启开的宫阙出来,遥喊一声准,连同我在内的诸多皇子才能起身问安。

      如今姚承恩站在面前,精明的眼睛里俱是高深莫测的笑意,慢斯条理地搓搓手,恭道:“君上一直在寻曾在金水池边浣帕唱歌的女子,今日在菡萏池巧见姑娘采荷吟唱,天籁一样的歌喉,哪怕并未见过姑娘你,君上还是认出来了。你说是不是好福气?”

      小渔却仿佛听不见,只是微摇嗪首,纤白的颈流泻出哀求的弧度。我低首与她相望,她的目色里藏着太多辨不明的情绪,仿佛要与我诉说。虽曾跟她暗示过,当今天子的一些习惯,却不曾想,她行事如此之快。仅仅是把握住为数不多的能踏出冷苑的机会,便寻得契机。

      人是该往高处走。她一向有些愚笨,如今也算开窍。离开这里,逃离唯一的苦困。于是我开口示意她走。往后绫罗绸缎,美味佳肴,一日三餐。大约她的日子都能圆满。
      她才终于缓缓地松了手,起身时一步三回头。

      等再与她见面,已是转眼到了中秋。
      玉颗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②

      罗衣层叠,华冠加身,流光璀璨。侈丽堆积起来的一个丽人,懵懵的睫毛负载于沉郁的目色之上,仿佛蝴蝶的翅尖在碎光下跳跃着,只有眉眼间流露的怯怯之色不曾改变。

      那么些日子,主仆的关系便轻易扭转成这样。而命定这一切的,是这个天下的主宰,万人之尊的天子。
      虽从未想过要以这样的形式被放出来,但面对时却甚至觉得就该这样自然而然。皇父下诏令,将我宣到华仪殿。

      小渔正挨在皇父身边坐着,搀扶住他病体臃肿的身子,动作小心又轻力地为他轻抚脊背顺气。
      故我向内殿叩拜时,她也生生受了我一拜。看她的命服,大约位份不低,按理跪她也是应该。她却显得不习惯,神色甚至苍惶到发白。

      皇父告诉我,母妃病重,梦魇缠身,今日有宫人来报,卧病在床竟是连起身也不能够。

      我记忆中的母妃是个明朗的母亲,带着一份不属于皇宫的潇洒豪气,不该那样郁郁不得志。然而如今,她跟我的父亲一样,在这座死气沉沉的皇宫里逐渐被消磨,而我,甚至不能流露出比担忧父亲还要重的愁绪来。

      阔别数年,大约这些年皇父过得真的很不好,两鬓斑白生霜,两颊消瘦,面色蜡黄。或许,一个朝廷足以让他心力交瘁。

      他眯着狭长的凤眼很仔细地审视我,仿佛惊疑于我的改变,哪怕是病入膏肓,目光依然威严,让人畏而生寒。

      可惜,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跪在他跟前苦苦哀求的孩子。正如他会衰老,我也早晚会成长到挣脱桎梏的模样,终将一日,任何人也困不住我。

      我低眉,垂眸时额首坠地,仿佛回到了当年,跟他问安的时候。

      良久,他才道,喊一句:“妙音,你说这些年十七世子一直为孤誊写祈福经文?”
      我才明白,她如今不叫小渔,赐名为妙音,因她动人的歌声而加封的意思。

      妙音“嗯”一声,小心翼翼道:“殿下一片赤诚纯孝之心,天地可鉴。妾冷苑当差时其中一项就是负责每日替十七世子整理经文,每日抄写完妾都会整理归集,放进别殿的木箱子中,足足数十箱,只多不会少。殿下对君上……”

      皇父只是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她才反应过来,脸色微变,温顺地低头,沉默不再说话。

      我想,为我进言是她此生做过最大胆的事,也许只是感念我曾有恩于她,其实大可不必。言多必失是每个进宫的首要学会的道理。
      “去看看你的母妃。她……过得很不好。”
      我再拜,道是。
      心中却想到,当年他连母妃的名字都记不全,却心心念念母妃过得不好。
      我起身,退出去。

      “妙音,贤妃和亲数年,有功于我朝。她回来,孤欲让她入主宸紫宫……”皇父一壁咳嗽着,低头与妙音小声道。

      我听着从耳边擦过的冰冷声音,细细地钻入五脏六腑,恍惚想起,那场浸泡了十里软红的寒雨,那样的冷,揉进肌体的每一寸,整个身子都在瞬间僵硬。哪怕早已锻造出沉稳如此刻的平静,整个人却仿佛,只要稍稍用力,便如脆弱的瓷片敞裂碎掉。
      闭目时,大约连自己都不清楚此时自己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或是麻木或是隐忍。
      在今日,母妃为我创造相见的机会的同时。

      但她回来,未尝不是一个合适的契机。

      弘陵二十七年,也就是一年前。皇父久疾不愈,居宫中不能视朝,丞相于海涵密奏宜选皇子监国,不可拖延。消息很快传到了以燕王谢未为首的谢氏与皇太子梁王杨酉为首的杨氏耳中,于海涵因此被朝中弹劾欲罢相,理由是干涉皇室继储之事,有诅咒当今天子之嫌。之后皇父曾不止一次召慕绮彧、折兰景和、于海涵进宫密谈,大约是对于海涵的奏请摇摆不定,故加以试探。这些臣工是当年先帝留下来的班底,曾开创了一个时代。皇父一直希望这样的能臣在失去先帝的掌控后能完全为自己所用。可惜,多次的召见,得到的却俱是三人为明哲保身,语焉不详的结果。皇父一怒之下,将三人收监处理,并下令除非三公主动开口面圣,否则一律不许探视。

      这些年一直从旁辅助皇父断决政事的是燕王谢未,故军政大权一直掌在燕王手中。不久,因极南之地久旱成灾,地方政事不明,南垂众属与关外蛮族勾结,大开城门领兵破城斩杀当地政官,被逼揭竿起义。皇父下诏,燕王领兵镇压,并令军国大事仍权分燕王,所有相关章奏送往太仪殿时务必另外誊写一份八百里加急送往燕王批阅,其余政事皆由皇太子梁王与辅政大臣参议行之。谢杨之争由此正式拉开了帷幕。

      于我而言,我想,我的机会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①摘自《越中览古》
    ②摘自《天竺寺八月十五夜桂子》
    PS:各位老铁们,事情是这样的。周六日生产队的驴休息中(存稿中),周一—周五正常更新。后面如果是有啥事情会提前通知请假哈。
    希望各位老铁喜欢的能继续留下捧个场,事关你们的支持是我的发电机呀。(╥ω╥`)
    周末愉快,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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