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衬衫》卞九欢

4、污渍

　　闻晏挂了电话。

　　陈肆这个人，一拿到钱就到处乱喝，嘴巴还不严实，闻晏一查就查到了。

　　她在楼梯上坐下了，楼下阿姨走过来，好言好语地说道：“吃饭吧，再不吃都凉了。”

　　闻晏点了点头，却没动。

　　某种程度上，她虽然提防着姜厉叛变，但是姜厉和陈肆联系，她不怪他。

　　毕竟那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闻晏又不由得想起姜厉蹲在柜子里的样子，她开门的时候他整个人的脸色都青了，那一刻他仿佛在说。与其让闻晏看见他这幅狼狈相，他还不如去死。

　　她不由得又想起今天看到的录像，那个少年低着头，手指紧紧扣着自己的书包带，不说话，不解释，不求救。

　　闻晏叹了口气。

　　她真是疯了，竟然同情那个小叛徒。

　　她从楼梯上站了起来，去车库里开车，沿途去找姜厉。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闻晏绕着路开了一圈，都没看见姜厉的影子。

　　她开着车往回走的时候，看见前头有个瘦瘦的影子，开得近了，她认出那是姜厉的白T恤，已经穿得有点旧了，松垮垮地套在他身上，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正一瘸一拐地走着。

　　闻晏这才意识到，姜厉的脚受伤了。

　　她把车停在姜厉旁边，对他说道：“回去吃饭吧，阿姨的饭凉了好几次了。”

　　姜厉仿佛听不见她说话似的，只是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闻晏下了车，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道：“跟我回家。”

　　姜厉挣扎了一下，可以看见他只要动一下就疼得撕心裂肺，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说道：“那是你家，我不回去。”

　　闻晏拽着他的胳膊，在路灯底下回头看他，问道：“昨天还信誓旦旦说着要给我卖命，现在反悔了？”

　　姜厉的心抽了一下。

　　他竟然渴望现在闻晏给他个活，让他死了也好，至少落得个痛快。

　　姜厉低着头，说道：“没有。我不想回去，你有什么事情让我做你就说吧，我都去做。”

　　见闻晏不说话，他几近哀求地抬起头，说道：“求你了。”

　　那副样子，仿佛是一只受人遗弃的小狗，正在哀求着人的同情。

　　闻晏看着他良久，问道：“好，那你告诉我，你今天在我柜子里做什么？”

　　姜厉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的声音哑了，他几乎已经崩溃了，他只是说道：“求你了。我什么都愿意做，求你了。”

　　别问了。

　　那种可怕的羞耻感几乎把他从里到外燃了。

　　闻晏看着他，问道：“什么都愿意做？”

　　姜厉几乎哆嗦着说道：“什么都愿意做。”

　　闻晏说道：“好啊，跟我回家吃饭，写作业去。”

　　姜厉几乎恐惧地倒退了一步，他已经连体面都没有了，他不敢看闻晏，只是哑着声音说道：“我不回去！”

　　闻晏大吼一声：“姜厉！”

　　“见陈肆一面又怎么样？他是你舅舅，我从来没禁止过你见他，而且我看了那份资料，资料挺好的，下次你可以直接拿过来给我看，你至于变成这幅样子吗？”

　　姜厉依旧低着头，他把手背在身后，手指几近痉挛地哆嗦着。

　　不，不是因为那份文件。

　　他怕，怕透了，他怕他自己。

　　良久，他才鼓起勇气，挣扎着看向闻晏，说道：“我把你的衬衫踩脏了，我擦不干净了。”

　　闻晏愣了一下：“什么？”

　　姜厉几近绝望地说道：“我弄脏了，我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了，我真的想擦干净……”

　　闻晏忍不住笑了。

　　竟然就是为了这件事？

　　姜厉的嘴哆嗦着，他吓坏了，他小声呢喃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这样的，我只是想把它弄干净……”

　　闻晏笑着说道：“没事的。”

　　姜厉几近绝望地抬起眼睛看闻晏，他知道闻晏不懂，可是他根本没有勇气解释。

　　闻晏说道：“要不这样，你跟我回去好好读书，如果你这个月的月考成绩提升十名，我就原谅你，好吗？”

　　姜厉这才抬起眼睛来。

　　他久久地看着闻晏，半晌后，他忽然惊觉什么似的，躲开了闻晏的目光。

　　姜厉低着头，无声地点了点头。

　　闻晏拉着他，说道：“走吧，我们先去医院，你脚受伤了。”

　　从医院回来，姜厉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跟着闻晏回家。

　　两个人坐在桌子的两端，无声地吃着饭。

　　吃饭的时候，闻晏对阿姨说道：“给他在一楼收拾个屋子出来吧，把他东西都搬下来，他脚受伤了，上楼不太方便，反正等老太太他们回来还要有一段时间。”

　　姜厉好不容易把碗里的饭刨完了，他想躲开闻晏，就无声无息往自己的屋子走。

　　然而他一进屋子，还没来得及关门，闻晏就走进来了。

　　闻晏的目的很明确，她得确保这个小混蛋把精力用在学习上，这样才能把他送出国留学，省得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搞事。

　　姜厉坐在书桌前，假装自己在看书，他高中留了两年级了，成绩烂的一塌糊涂，他基本上都没看过什么书。

　　闻晏拉了把椅子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说道：“把今天作业拿出来。”

　　姜厉僵住了。

　　他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作业。

　　可是他怕闻晏又说学费打水漂了，只好从书包里随意翻出一本破破烂烂的习题册来，翻开第一页，就是空白的。

　　一拿出来姜厉就后悔了，他不应该拿数学的，他对数学一窍不通。

　　闻晏倾身过来，说道：“你写，我看着。”

　　姜厉第一道选择题就不会写。

　　他硬着头皮，编了个答案写上去了。

　　闻晏凑过来一看，就知道他写的答案不对。

　　闻晏指了指题目，说道：“你把推算过程写一下，我看看。”

　　姜厉握着笔，沉默了良久，才说道：“我不会。”

　　闻晏从他书包里翻了翻，把他数学课本拿出来了，给他找出公式来，从他手里拿过笔，在上面画了一下，说道：“把这个公式背下来，然后带进去。”

　　她说着，又把笔递还给姜厉。

　　姜厉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笔，生怕碰到闻晏的手。

　　他心不在焉地在卷子上抄公式，带数字。

　　这时，闻晏忽然将手臂伸过来，握着他的笔说道：“这个数是x，叫自变量，代到这里来，这个是y，是因变量，代到这里来。”

　　闻晏身上的气息几乎一瞬间覆盖了他，手指的温度仿佛烫到了姜厉，他忽然挣扎了起来，说道：“我自己写。”

　　闻晏看着他抵触的样子，心想这小子确实不喜欢自己，只好说道：“算了，你不想我教，我明天给你请家教。”

　　姜厉闷头没吭声，他在空白处写写画画，手抖了一下，划破了纸。

　　闻晏见他也不理自己，索性不再自讨没趣，准备起身走了。

　　她刚站起来，姜厉忽然说道：“这道题怎么做？”

　　闻晏停了一下，说道：“明天让家教给你讲吧。”

　　她说着，拍了拍姜厉的肩膀，说道：“早点睡。”

　　姜厉依旧坐在桌子前没有动，他低着头，死死握着手里的笔。

　　闻晏走到门口的时候，姜厉忽然小声说道：“这个作业明天要交。”

　　闻晏哭笑不得，把身子倚在门框上，问道：“那你还什么都不会，心还挺大啊？”

　　姜厉低着头，他的手停在闻晏写的公式旁边，他不敢抬头，不敢回头看闻晏，他一点都不擅长撒谎。

　　又过了一会儿，姜厉又说道：“交不上要罚站。”

　　闻晏没办法，只好走了回来，看着那道比上一道题还简单的题，问道：“这个会吗？”

　　姜厉低头看了一眼题目。

　　还是用刚才那个公式，一模一样的做法，他很聪明，他能举一反三。

　　姜厉摇了摇头，说道：“不会。”

　　闻晏无奈地拿过他的笔，给他比划着：“这个数带进这里，这个数带进这里，你把图画一下。”

　　姜厉低头画图，图还画得挺漂亮。

　　闻晏看着他老老实实坐着学习的样子，温顺的像只小狗似的，竟然有了一种孺子可教的错觉。

　　闻晏带着他写完了一整张卷子，又给他搞英语，姜厉真是这么多年学白上了，英语单词也不认得，语法也不懂，闻晏带着他一个一个的认单词，他牙牙学语似的别扭地读着，发音怪怪的，还有点可爱。

　　闻晏心想，这小东西，真是长了一副好皮囊。

　　这幅乖巧又温顺的壳子下头，藏着怎样一颗可怕的心，怕是谁也不知道。

　　谁知道这个她尽心带的孩子，长大了以后会长成一个怎么样的白眼狼呢？

　　闻晏心里清楚，这小叛徒迟早要把一把刀捅进她心窝，但是现在她享受养这小东西的过程，只不过是时机未到罢了。

　　姜厉背单词的时候，闻晏忽然问道：“学校里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姜厉说道：“有。”

　　闻晏还挺诧异的。

　　以前她问姜厉一句话，都是半晌才吭声，这次问了有没有喜欢的女生，几乎是抢着回答。

　　那看来真是挺喜欢的了。

　　闻晏心想，这可不行，他喜欢别的女孩去了，那怎么对原女主一见钟情啊？

　　闻晏又道：“是吗？名字叫什么，好不好看？”

　　姜厉仿佛被刺痛了似的，抬头瞪了她一眼，说道：“好看，特别好看。”

　　闻晏笑了，这小东西，就知道挑漂亮的。

　　闻晏忍不住八卦之心，又问道：“是哪一个？”

　　姜厉又不吭声了。

　　他就像块石头，闷声不吭的时候，谁也别想让他说话。

　　闻晏索性也不问他了，说道：“你早点睡觉吧，记得抹药。”

　　姜厉点点头。

　　闻晏走了，出去的时候顺手把门给他关上了。

　　姜厉坐在书桌前，看着写好的卷子，又看着桌子上从医院拿回来的药。

　　明明脚疼得厉害，他却把药丢进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