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衬衫》卞九欢

29、证明

　　医院的窗前是阴沉沉的天。

　　早就已经过了日出的时间，但是窗外一片空荡，依旧是晦暗不明的天色。

　　有那么一瞬间，姜厉甚至感到恐惧，仿佛以后再也不会天亮了。

　　所有人都累得睡去了，就连戒备心很强的闻晏也倚在窗边睡去，姜厉曾想借着她睡觉的时候好好打量她——他明明知道她很好看，但是他总觉得吸引他的只是闻晏，是闻晏这个人，好像和她身上的一切魅力都无关。

　　是当初闻家那个温和的大哥也好，是深山宅院里那个来看他的温柔姐姐也罢，他分不清这一切。

　　他只知道那是他今生唯一的爱人，是他的救赎，亦是他的枷锁。

　　宁静的医院里，门外忽然响起了吵闹声，左寻的声音传了过来：“闻素是我的妻子，她肚子里还有我的孩子，我凭什么不能见她？”

　　睡梦中的闻晏猛地惊醒，这家伙不是被抓起来了吗？到底是怎么出来的？

　　守在门口的保镖立刻按住了想要闹事的左寻，有人轻轻敲了敲门，轻声说道：“先生，左寻被放出来了。”

　　经过一夜的折腾，闻晏的头已经疼得几乎要炸裂，她撑着身子从病床边上坐了起来，扶着头往门外走。

　　姜厉连忙走过去扶她，却被闻晏推开了。

　　他失落地站在一边，低头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

　　闻晏皱着眉问道：“他把我妹妹肚子里的孩子都打流产了，怎么可能把他放出来？”

　　保镖摇了摇头，说道：“有人保他，而且在警察看来，这只是家庭纠纷中的意外罢了。”

　　闻晏想要说什么，张开了嘴却没出声。

　　她沉默了下来。

　　想当年闻素没有嫁人的时候，在名媛圈子里是何其恣意张扬的一个女孩，仗着自己家里有父兄的依仗，惹过多少事，造过多少孽，想要什么得不到，可谓是天之娇女了。

　　可是说到底，嫁了人，竟然变成人家家里一条狗，被人打都叫不出声。

　　闻晏胸膛中填满了嘲讽之气，反问道：“是吗？原来这年头，杀人已经变成了家庭纠纷了，是吗？”

　　她虽然生气，但是很快就冷静了下来，这个时候她跟左寻置气有什么用？难道去起诉他？闻素的孩子已经没了，孩子没的时候他们是夫妻，照着这么看，无非判几年就被放出来了，这件事除了能让闻素成功离婚，对她什么用处都没有。

　　闻晏转头看向坐在门口哭的夏珍，问道：“这么多年，你把你的女儿教成一个只靠男人活着的孩子，你看看现在她变成什么样子了？”

　　夏珍原本就在哭，这么多年了，她是看着左寻打闻素的，但是她从来没想到过事情会闹得这么大。

　　夏珍越哭越厉害，眼泪顺着她脸上的皱纹留下来，显得分外狰狞：“我有什么办法？我怎么知道有一天会变成这样？我以为你会保护她、你父亲会保护她！”

　　闻晏冷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夏珍，父母能给孩子最好的庇护，就是让他们长成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把他们变成一个廉价的附属品。”

　　她说着，对保安说道：“放开左寻，让他去看闻素。他说的没错，现在闻素还是她的妻子，他有权利去看她。”

　　夏珍吓得大叫了起来，喊道：“你疯啦！让那个疯子去看你亲妹妹，亲妹妹！就是他把她打流产的啊！”

　　就连一贯狠心的姜厉此刻都看不下去了，说道：“闻素现在很脆弱，别让左寻进去了……”

　　闻晏转头看向他，问道：“是吗？你也知道闻素很脆弱？”

　　姜厉被她这么噎了一声，立刻不说话了、

　　他做了什么事，他自己心里清楚。

　　闻晏对按着左寻的保镖说道：“别松开他，带着他进去，省得他再动手伤到人。”

　　保镖点了点头，按着左寻进去了。

　　夏珍坐在病房外面擦眼泪，她的脸花了很多钱包养得很好，但是这一哭，平日里不明显的皱纹还是露了出来。

　　她抹着自己的脸，哽咽着说道：“闻、闻晏，我从来没想到过你会这么狠心，我不是你亲娘，你恨我就算了，可是现在好了，你对你妹妹也这么狠心……”

　　闻晏没有理她，任由她在外面哭，走进病房里去了。

　　病房里的闻素已经被吓醒了，一觉睡醒过来，她的精神清醒了不少，看见左寻，过去的记忆猛地涌上来，吓得她害怕地缩在床头，拉着自己的被子护着自己，害怕得直哆嗦。

　　左寻以前也打过她，但是从来没有打得那么狠过。

　　一见闻晏进来了，闻素就哭着说道：“哥，你把他带出去好不好？我害怕，你带他出去好不好？”

　　闻晏在病床边坐下，平静地说道：“素素，从小到大，你惹出来的事情，你妈妈、舅舅、父亲包括我，都在替你善后。但是这一次，我不会再帮你了。”

　　闻素一下就急了，哭着喊道：“哥！他要杀了我啊！他就是个疯子！我、我真的害怕……”

　　闻晏说道：“闻素，你是个成年人了。就算是我找来律师，甚至找人威胁左寻，让他暂时离开了，但是他有一天要回来找你的。他酗酒那么严重，你指着他能找到工作吗？等他没钱了，还不是来找你闹？闹一次，我拦下了，闹两次、三次、十次呢？”

　　“他除了傍着女人什么都不会，照他这个速度喝酒喝下去，你觉得几年后他还能有今天这么好看吗？那个时候他怎么办，还不是回来把你吃空了？”

　　闻素哭着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要逼着我想，我昨天差一点就死了啊！”

　　闻晏叹了口气：“你和第一个丈夫结婚的时候，你没有想，他结婚了以后花了你多少钱，你还是没有想。你和第二个丈夫结婚的时候，你也没有想，他一喝醉酒就打你，直到把你的孩子打没了。现在你从鬼门关捡了一条命回来，你还是没有想。”

　　“闻素，我不会永远跟在你身边的。我不可能永远保护着你。今天你要是不能做点什么，那他还是会跟着你回家，睡在你的床上，继续喝酒，继续打你，你自己想想吧。”

　　可是即便是闻晏已经说得如此清楚了，闻素还是转头转向姜厉，害怕地拉着他的袖子，问道：“姜厉，你也是我弟弟，你也是我家人啊，你帮帮我好不好？你让他出去，让他出去好不好？我们不是还要天亮了以后去游乐园吗？”

　　姜厉看了一眼闻晏，无声地后退了一步。

　　闻素绝望地说道：“连你也听她的？”

　　这时，闻晏敏锐地注意到，后退一步的姜厉看向左寻，对着他摇了摇头。

　　可惜，左寻只顾着看着闻素哭，他都没注意到姜厉的动作。

　　闻素见没有人帮她，害怕地冲着门口喊：“妈，妈！”

　　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样，每当左寻打她的时候，母亲都会假装看不见，假装听不见。

　　闻晏说得没错——或许她是时候长大了。

　　可是她不想长大。

　　等她长大了她就会明白，父亲从来没有爱过母亲，自己的两任丈夫也从来没有爱过自己，他们都是利用自己，想吸干自己的血。

　　她不是瞎子，她也不笨，小的时候她喜欢过姜厉，可是她就算是再笨也看得出来，姜厉喜欢的是闻晏。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会找到糟糕的男人，他们总是很英俊，很深情，嘴上说着把她当成一切，到头来不是出轨就是酗酒，没有人真的爱过她。

　　她不想长大，不想知道，她不想知道自己成为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前无论她做了什么事，都会有人来给她善后。

　　可是这次没有了。

　　这时，坐在床边的闻晏倾过身子来，低声说道：“素素。”

　　“这满世界都是豺狼。”

　　“你要是永远当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他们就会把你生吃了，连你的血也喝干净。”

　　闻素的手死死攥着被子，害怕地看向左寻，说道：“你……你出去。”

　　左寻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他非但不退，反而上前了一步，扑通一声在闻素床前跪下来。

　　他拉着闻素哆嗦的手，柔声说道：“你怎么还在闹脾气？”

　　闻素看着他那张温柔又深情的脸，身后猛地一阵恶寒。

　　仿佛抓住她的不是她丈夫的手，而是一道铁钳似的。

　　闻素说道：“你……你放开，你不放开我就报警了。”

　　左寻像背书似的，熟练地对她说道：“素素，这次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也没想到咱们两个动手会出这么大的事儿。再说了，我也不知道跟你一起来的是你弟弟啊。你看，明明是你自己，在外面和人家不明不白，我生气也是因为我很爱你……”

　　那一刻，闻素怕坏了。

　　但是正是因为害怕，她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

　　闻晏说的没错，左寻还会继续喝酒，还会睡在他的床头，还会用他那张杀人犯的脸，来深情款款地说爱她。

　　闻素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躲在自己被子里的女孩忽然开口：“左寻。”

　　左寻温柔地抬眼看她：“愿意和我回家了？”

　　闻素的声音虽然小，却无比清晰：“昨天医生给我鉴定了，我被你打了之后，精神上有一点问题。”

　　左寻立刻做出心疼极了的样子，起身抱住了闻素，柔声说道：“都是我不好。我错了好不好？”

　　然而，他怀里的女孩，声音却格外冰冷。

　　闻素一字一句地说道：“也就是说，如果我回家以后在睡梦之中杀了你，法院是不会判我死刑的。”

　　抱着闻素的左寻猛地一僵。

　　他松开了手，头一遭开始大量起自己的妻子。

　　说起来，自从结婚，他都没有一次正眼看过她。

　　闻素的脸色苍白，一贯挨了打也不敢还手的她，眼睛里却闪着狠厉的光芒。

　　闻素轻声说道：“你看见这件事的巧合之处了吗？就像你亲手杀了我的孩子，却能以家庭纠纷脱罪一样。左寻，只要你回来找我，我就会继续开具精神证明。你来一次，我就开一次。”

　　一贯喜欢打人的左寻，也被她吓到，后退了一步。

　　最后，她的脸上露出了几近平静地笑容：“闻晏说得没错啊。”

　　“我已经不是个小女孩了。”

　　“毕竟，我要是个小女孩，我就不需要开什么证明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