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衬衫》卞九欢

28、施舍

　　那个半大的孩子啊……

　　那双带着偏执又阴鸷的眼睛里，流露出渴求与恐惧。

　　医院的消毒水气息里，紧闭的房间里，白墙白床单前，晦暗的夜里……

　　那深埋的感情露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尖角。

　　姜厉下意识重复着：“明天天一亮就去，好吗？”

　　像个孩子，哀求着他失去的糖果。

　　闻素一只手抓着姜厉的袖子，茫然地看着闻晏，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闻素无助地看着闻晏，学着姜厉说话，问道：“明天天一亮就去，好吗？”

　　即便是她压根不知道要去哪里。

　　姜厉又说道：“求你了。”

　　他一说完，闻素也学着他说话：“求你了。”

　　闻晏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她的这个弟弟和妹妹啊，仿佛一夜之间变成小孩，像两个孩子似的在她身边胡闹。

　　闻晏忌惮地看了姜厉一眼，她依旧不信任姜厉，她不知道姜厉又在搞什么花招。

　　犹豫片刻后，闻晏说道：“好，既然素素要去，那我们明天就去。”

　　她故意忽略了姜厉的请求，即便是看到他像个孩子似的失落，她也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她心里很清楚，不能让这个狼子野心的小子知道自己的计划得逞了。

　　无论如何，姜厉得了许诺，他索性不睡了，就守在窗边，等着天亮。

　　他守着，闻素也守着。

　　闻晏无奈地说道：“就算是天亮了，游乐场也要上午才能开门啊，你们休息一下好不好？”

　　闻素很乖听话去睡觉了，姜厉却坐在窗边，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刚才明明那么锐利的人，仿佛一瞬间蔫下去了，他像个孩子似的坐在窗前，漂亮的眼睛里闪着迷茫的光。

　　姜厉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妄想。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只要闻晏陪他去游乐场，只要他们能坐上那失落已久的旋转木马，闻晏就会原谅他。

　　仿佛那闪烁的灯光永远不会停歇，仿佛那旋转的机器永不休止，他们就可以永远停留在那一瞬间里。

　　那之后的事，他甚至都没有想过。

　　闻晏注意到夏珍已经不见了，她去把走廊的门关上了，搬了把椅子，坐在姜厉身边。

　　闻晏看了他一眼，想起之前的争执，犹豫着没有开口。

　　姜厉问道：“你想说什么？”

　　闻晏说道：“我想说的太多了。”

　　姜厉垂着眼睛，轻声说道：“我想听。”

　　闻晏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想问了，姜厉。跟你相处很累，你知道吗？”

　　姜厉转头看向别处，小声说道：“别人都不讨厌我，只有你讨厌我。”

　　闻晏心想，是，没错，现在夏珍感激他，闻素信任他，俞晓梅喜欢他，就连一贯置身事外的谷容，都替他说情。

　　闻晏看着窗外的夜色，问道：“姜厉，为什么把俞晓梅扯进来？”

　　姜厉闷着声，没有看闻晏。

　　闻晏又问道：“为什么利用左寻？”

　　姜厉还是没有出声。

　　最后，闻晏看着窗外，久久地看着那五星无月的夜，问道：“为什么这么恨我？”

　　姜厉忽然开口说道：“我没恨过你。”

　　他顿了顿，才说道：“所有人里，只有你，我从来没恨过。”

　　“我恨我父母不能养我却生我，我恨我舅舅利用我威胁我，我恨闻家人领养我却一心只想要我的命，我恨夏珍打我骂我羞辱我，我恨闻素伤害我诬陷我把我从你身边送走……”

　　“可是我从来没恨过你。”

　　姜厉低着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说道：“我只是气你，我气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气你什么都不懂。”

　　气你不给任何回应，气你总是那么好，让我连恨你的机会都没有。

　　得不到回应的爱仿佛溺水的人石沉大海，远比漫长的痛苦与憎恨还要磨人。

　　年少的爱混杂着禁忌和羞耻埋在心底，经年累月的沉默淹死了腹中幸存的白鸟。

　　闻晏看着熟睡的闻素。

　　她不知道姜厉指的到底是什么，但是她已经冷静下来了。

　　她很聪明，她很快就意识到在这件事里问责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如果她真的想保护闻素，那她必须做出一个合适的选择。闻素需要姜厉，在这种时候告诉她姜厉不可靠，简直就是把她往断头台上送。

　　闻晏不能冒这个险，而且也没有价值让她这么做。

　　像谷容说的，姜厉什么都没有，如果他什么都不在乎，那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牵制他。

　　可是现在，如果给他一个家，给他一个他在乎的东西，或许是唯一可以让他收敛的办法。

　　闻晏问道：“除了去旋转木马，你还有其他想要的东西吗？”

　　姜厉没反应过来，只是怔怔看着闻晏。

　　他好害怕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闻晏就不会再给他任何回应了。

　　姜厉说道：“再和我一起跳一支舞吧。”

　　闻晏不由得苦笑：“你怎么这么喜欢跳舞？”

　　不知道为什么，姜厉忽然敏感地看着她，问道：“我跳得不好吗？所以你才不愿意和我跳？”

　　闻晏：“并不是……”

　　姜厉又急着问道：“还是说，你有过更好的舞伴，所以你不愿意和我一起？”

　　闻晏：？

　　她没有力气和姜厉争执了。

　　她只是说道：“好，和你一起去跳舞，可以了吗？”

　　姜厉这才不再发问了。

　　冷冷的月光下，一丝笑容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像是转瞬即逝的流星。

　　闻晏见他不再开口了，才说道：“你还想要什么，最好一起提出来。”

　　姜厉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闻晏本来想说，姜厉如果有条件，最好明明确确的提出来。这样闻家给的起就给，给不起就去挣。

　　可是她也意识到，这个时候激怒姜厉没有好处。

　　闻晏说道：“你得让我知道你需要什么，姜厉。从你回来到现在，所有人都在猜你到底需要什么，你得告诉我。”

　　闻晏擅长谈判，但是她也清楚谈判的前提是对方愿意坐下来提出条件。

　　如果对方一心对抗，那谈判就没有意义。

　　姜厉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转过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闻晏：“你有爱人吗？”

　　闻晏从来没想过他会提这种问题。

　　闻晏犹疑着，最后还是回答了他：“没有。”

　　姜厉说道：“那好，以后也不要有。”

　　闻晏不懂他到底想要什么。

　　闻晏皱眉问道：“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姜厉咬着牙，说道：“你答应我。你只要答应我，我就什么都听你的。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报复闻家，再也不给你添麻烦。”

　　闻晏还是不懂他到底想要什么。

　　她看着姜厉急切的面容，注视着他闪躲的眼睛，问道：“你想用这种方法来报复我吗，姜厉？”

　　姜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着急地说道：“答应我！”

　　他的声音太大了，闻晏吓得赶紧捂住了他的嘴，说道：“别吵醒闻素！她刚睡着！”

　　姜厉被闻晏捂着嘴，手掌的力度和温度通过他的嘴唇传递到他的身上，让他不由得留恋。

　　许久，等闻晏的手放下，姜厉才小声说道：“答应我。”

　　“求你了，答应我。”

　　他的声音很脆弱。

　　闻晏想起，姜厉小的时候从来没向任何人提过要求。

　　他那么傲慢，也从来不肯求人。

　　即便是被人围着往死里打，他也咬住牙忍了疼不求饶。

　　闻晏说道：“姜厉，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姜厉没有回答。

　　闻晏见他又不吭声，只好说道：“好，如果这就是你开出来的条件，如果这能让你放弃复仇的心，我答应你。”

　　得到闻晏的肯定并没有让姜厉安抚下来。

　　他只是不安地在闻晏身边坐着，看看闻晏，又低下头。

　　闻晏看着窗外的夜色，说道：“姜厉，你有太多事瞒着我们了。”

　　“如果这样能让你满意，那我没有意见。”

　　她说完，看向姜厉，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是你最好信守诺言。”

　　姜厉抬起头，和闻晏的眼睛对上了。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闻晏的眼睛无比冰冷。

　　那种平静的冷，甚至比起和他争吵的时候要冰冷得多！

　　姜厉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他恍然明白过来，闻晏做出了让步，是因为她决定和自己谈判。

　　这次谈话，对闻晏来说，就像是和对手的相互试探。

　　那一瞬间，姜厉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沉到了谷地。

　　姜厉哆嗦着问道：“这次的事对你来说算什么？是施舍，还是交易？”

　　闻晏冷静地说道：“姜厉，这是你开出的条件。我答应遵守你的规则，你也要遵守诺言，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利，不是吗？如果报复让你高兴，能让你停手，我也很高兴。”

　　姜厉说道：“不是……我……”

　　闻晏站了起来，说道：“你休息一下吧，天快亮了。”

　　姜厉看着她的背影，想，原来是交易啊。

　　可是他宁肯希望这是施舍。

　　那怕只是可怜他，给他一点关注，一点在乎。

　　天快亮了。

　　他之前明明那么急切的等着天亮，可是他现在却害怕天亮。

　　那个旋转木马上坐着的闻晏，是恨他的闻晏。

　　他千辛万苦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到手却只剩下满手碎片，扎了一手的伤痕。

　　姜厉捂住了头。

　　他小声说道：“我爱你啊……”

　　可是他又不敢说爱。

　　他的爱里满是恐惧和秘密。

　　满是白鸟的死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