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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楔子(下) ...

  •   倚翠倚在床边,一动不动。一但床上的重量增加,机关中的飞箭会顷刻间将倚翠面前的人射成筛子。她听着屋外热闹的声响,心中升腾起怒火,不声不响灼痛年轻的胸膛,将整颗心烧的透亮。
      凭什么?凭什么她李月心的命就能拿我的命换呢?我也是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怎么就得比她低上一等?
      倚翠读的书有严格限制,不知道曾有人振臂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她挺直脊背,第一次用轻蔑的眼光审视世界。这个世界,人人服从那皇帝的狗屁诏令。凭什么?圣人说就是对吗?圣人没饭吃还不是要饿肚子。圣人还没出生时难道人就不活了吗?
      时辰到了,老嬷嬷进屋提醒倚翠。倚翠乖巧地盖上头纱,心中只觉荒谬至极,竟想要大笑。
      屋外热闹重归寂静,一道影子落在头纱上。倚翠笑骂:“温狗贼。”正主李月心都不在,方海不会进屋。
      轻微的剑出鞘声,温公子戒备左右,片刻后用剑挑开红纱,露出一张标志的美人脸,艳艳若梨花初绽。温公子不为所动,反赞叹道:“姑娘好胆色。”
      倚翠笑道:“温狗贼!你中计了,李月心不在这儿。”
      温公子身着大红喜服,正是方海的样子。他温和地说:“确是我输了。然姑娘容貌不在李月心之下,小生不虚此行。”
      “一个糟蹋姑娘家的贼子,也好意思故作斯文。”倚翠讽笑,温公子不以为杵,向她一揖拜谢道:“方才多谢姑娘出言提醒。不知姑娘可否提点一二?”
      “……我不知道。”倚翠不笑了,看了他一会儿:“我只知道这房中处处是机关。”
      温公子颔首:“鲁门的手笔。”他已看出来了。
      鲁班传人可不只是木匠,这伙人修行极为严苛,奇巧之物无所不精,五弊三缺就是广为流传的鲁门修行的后遗症之一。请动这些人,看来方家下了血本。
      倚翠不说话,沉默地望向看上去与方海别无二样的温公子。方海行事颇为乖张,温公子顶着他的脸却使人如沐春风。他温声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姑娘如有用得上小生的地方,不妨直说。”
      “……我要你带我走!”倚翠咬牙,坚决地说。
      温公子有些惊讶。他听出倚翠与李月心关系不算亲密,原以为是与方李两家有怨,碍于情面不得不帮,万万没想到倚翠是受制于人——这部棋太差了,有失玉面公子的水准。他哪里知道,司空昱只定计划,人手是方李两家来定。方李对于倚翠的评价是:绝对可用。
      “我是被买来送给李家次子李珉——就是屋外巡逻的那人,作妾的。”作妾还是好听的说法。江湖中一小家族政治眼光不错,提前买来一对扬州瘦马巴结将要攀上高枝的李家。这一对瘦马,便是偎红倚翠。偎红已被李家长子收用,李珉当时正外出请司空昱,倚翠逃过一劫。待李珉与司空昱一同回来,李珉也不好意思当着司空昱的面胡来。请来帮忙的人还在呢,自己先玩乐起来,太不像话了。
      司空昱定下计划,刚巧缺一个方海房中的替身。这替身需要与李月心身材相似,知书达礼能接得上温狗贼的话,不会怯场搞砸计划。玉面公子原先的设想是李月心的好友或方李两家的女弟子,李夫人想到倚翠正合适:从小被教育得服服贴贴,不会武功,签了卖身契,不照做唯有死路一条。便将倚翠送到了方家。她想到一切,独独漏算了人的反抗意识觉醒。试问,有几人甘愿一辈子做他人玩物?
      温公子蹙眉。今晚戒备森严,他一人来去尚且不易,再带上倚翠无疑雪上加霜。但他知道,今晚若无倚翠提醒,他不死也残。若他一走了之,等待倚翠的很有可能是虐杀,这个姑娘是用命在赌。念至此,他心中不由得又赞一声好胆气。
      每过一柱香的时间,就会有人查看屋内情形,留给他思考的时间不多。温公子问道:“李月心在何处?”
      倚翠心中失望如潮水,迅速淹没了她的斗志。她失了魂一般靠在床边,掩面低头好一会儿,轻声道:“她拜堂后来这儿换作丫鬟打扮走了,想来……是去哪里藏起来了罢。”
      温公子思忖片刻,叹道:“死狐狸着实有道行,我不如他。”他料定司空昱极其自负,大摆迷魂阵唱空城计是为了误导他去另一间房,实则李月心还在原本房中。不想司空昱反将一军,利用他自以为推断正确后的松懈,设下陷阱欲置他于死地。
      花自然是采不了了,这恩不能不报,见倚翠低头没有回应,温公子笑道:“姑娘不妨仔细想想有什么行李要拿,一盏茶后我们便走了。”言罢闪身不见。
      倚翠猛地抬头,眼中难掩激动。她微笑着含泪望向窗外浩瀚星空,银河缓缓流进她的泪影。
      这一盏茶的时间比任何时候都要漫长,大约是一个姿势保持久了,倚翠头有些昏,眼前一阵晕眩。
      屋外不知何时吵嚷起来,温公子换了一身夜行衣很准时地出现。倚翠起身的一瞬间三枝弩箭连发射向倚翠原本位置的旁边,温公子抱住她就地一滚,手中唐刀连斩数刀挑飞暗器,从窗口一跃而下。倚翠一口咬在温公子肩膀上,硬是没叫出声。这可是二楼!身后不知有多少机关被触发,噼里啪啦响成一片。一队人迅速进入小楼搜查,温公子一声呼哨,一匹黑色骏马从阴影中飞奔而来。温公子抱着倚翠翻身上马,马不停蹄冲杀出侧门,一路向西急驰。
      千里良驹驮两人也会影响速度,但倚翠实在太轻了。牙婆为了让她的腰纤细不足盈握,一天只给两小口饭吃。温公子似乎也不重,二人很快将大队人马甩在身后。
      行至一片树林,黑马自发慢了下来。倚翠大口喘气,揪住温公子衣襟平复好一会儿,放声大笑,直笑到眼泪流出来,哽住再笑不出声。温公子递过锦帕,倚翠擦拭眼泪,背靠在他胸口抬头看着无垠夜空,喃喃道:“我从不知道天是这样大的。”言罢抬袖狠狠擦掉嘴唇上的口脂。
      倚翠絮絮叨叨地讲述她记忆中为数不多的美好,从春节才能吃到一点的茯苓饼,说到在后院墙角边开出的紫红色小花,温公子安静地听着。直到倚翠断断续续小口喘气,笑说方才骑得太快,温公子查觉到不对,抱住倚翠小心将她转过身一打量,心中忽得紧紧揪住。倚翠面色苍白,嘴唇乌紫,俨然中毒已深。
      倚翠嘴唇颤抖着,两行清泪滚落,混合着融化的胭脂打在温公子袖口。
      “我快死了,是吗?”她费力地抓住温公子的胳膊:“狗贼,你叫什么名字?”
      温公子不答,他的眼睛隐隐有些赤红:“我们回去。”
      “不行。”倚翠拔高声音:“不许回去!”说罢大口喘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温公子打马调转方向,倚翠努力撑起身体,哀哀求他:“不要回去……我不想死在那里。”
      “不会死的。”温公子低眸温柔地安慰她:“我们回去拿解药。”
      “……你找谁拿呀。”倚翠哭出来:“不会给你的,没有人会给你的……”
      温公子耐心劝解她:“我们向武林盟主讨要,那么多武林名门看着,不会为难你一介弱女子。”问一次不给就杀其女,问两次不给杀其妻,再次杀儿,再杀孙,不信他不给。
      “然后呢?”倚翠的声音很轻:“你会死的。”
      温公子沉默。有司空昱和鲁门的人在场,他一旦回去,插翅难飞。倚翠即使逃得过这次,方李两家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狗贼……给我看看你的样子,好吗?”倚翠靠在他臂弯,仰头看他:“这张脸真丑。”
      温公子转头以手掩面似乎摸索一阵,再转头看向倚翠,的确是风华绝代、举世无双,连玉面公子也要逊色几分。
      倚翠轻轻笑起来,像个偷偷吃了糖的孩子。
      温公子不敢激怒倚翠,情绪激动会使血液流动加快,毒素扩散得更快。他眉眼含笑轻声诱哄她:“那几个歪瓜裂枣我还不放在眼里。取了解药我带你去将秦淮边的美食吃个遍,好不好?”
      “不好。”不料倚翠竟摇头:“狗贼,你说谎了。”她吃力地抬手摸摸温公子的脸,调皮地笑起来:“男人……男人说谎是,是什么样子……”大喘一口气,重又笑道:“我清楚得很。”
      “走。”她看着月光下温公子俊逸的脸庞,把头埋进他胸口:“……我们走得远远的。”
      “……好。”温公子调转马头,让马一步步慢慢向西行:“我们去找神医白竹。”
      “嗯。”听着就很远,倚翠伸手环住温公子的腰。温公子身体僵硬了一瞬间,伸手揽住倚翠的肩膀,调笑一般问道:“还不知姑娘芳名?”
      “芳名,哈哈……”倚翠舒服地靠着温公子的胸口,胸口的疼痛已经麻木了,眼前也开始模糊不清。她有些困倦:“名字,没有……”
      “没有,”她努力清醒一些:“狗贼,你也没有。”
      温公子一本正经点头:“嗯。我也没有。”
      “哈哈哈……采花大盗来采我这朵花了……”倚翠笑,声音格外轻柔:“狗贼,我给你唱个小曲儿吧……”
      不等温公子应答,她就轻轻唱起来——
      “风流妙态披金甲,俊雅仪容坐锦鞍……既隔绿荫相见面,檀郎之意可垂怜……露微微,风细细,两栖蝴蝶……”
      唱的是评弹《再生缘》中,孟丽君梦中私会皇甫少华的部分。就要唱到二人梦中私定终生,倚翠的声音渐小渐低,温公子的手罕见有些颤抖,倚翠用尽全力扯起一个笑容,温公子低头将耳朵凑到她唇边,听见她气若游丝的声音:“……小贼,遇见你,我很高兴……”
      然后那双一直扣在他腰间的手,骤然落了下去。
      温公子挺直脊背,许久抬头沉默地看向夜空。
      他第一次感觉到天空如此广袤。
      一道虚影落下化作白衣男子,样貌与玉面公子司空昱有几分相似,却远比他妖异。他沉默许久,长揖承诺道:“我会还她一个清白。”
      温公子没有回答,拔刀割下倚翠擦唇脂的袖子,打马一路向西飞驰而去,自始自终没有回头。
      司空昱捡起地上两片丝绸,一红一白。红色的是倚翠的袖子,白色的是他的赠诗,倚翠收在袖子中,一同落了下来。
      那是一首藏头诗。他试探方李两家的态度,察觉到他们意图事后杀倚翠灭口,便写下这首诗赠给倚翠。怕她不解其意,特意装作观景没头没脑提醒她:“这燕子斜飞,煞是可爱。”
      梧桐鼎茂不知岁,
      青黛爨烤作焦尾。
      山野泥淖人不识,
      鹰飞雁走再难归。
      ——梧黛泥走,我带你走。
      倚翠读懂了吗?她将诗带在身上,应该是懂了。可她没法相信司空昱,一个做出这样凶险的计划,间接将她推入火坑的人,如何能相信呢。
      最终这首诗一语成谶,成了倚翠的悼亡诗。
      司空昱轻轻将诗页折好放进怀中,向方家的方向足尖一点,倏尔不见了,一道白色的影子划过天空,九条尾巴如火如雾。
      后来,司空昱逼问下,李珉的发妻承认,她派人给倚翠送了有毒的唇脂。她不知道方李两家已有杀人灭口的打算,不愿倚翠立下功劳,再勾引李珉,便使了手段。倚翠不知道唇脂有毒,更不知道毒会慢慢从皮肤中渗进去。
      比人心,山未险。
      李家息事宁人,罚李珉的发妻在祠堂悔过半年。司空昱辞别,一周后李珉的发妻患上了失心疯,见人就怕,口齿不清地哭号:“有妖怪,有妖怪。”
      数月后,方家牵连进朝中倾轧,被指控行贿,武林盟主被撤职杖一百,全家流放。李家受到牵连,倾家荡产纳赎千两,家道大不如前。李珉发妻无人看管,疯疯癫癫跌落水池,五日后被打捞上来已不成人样。
      后来的后来,温公子成了威震一方的大妖。
      再后来,后来的很久以后,温公子买好点心沿街踱去茶馆唱评曲儿,听见一道清亮的女声道:“……你们甘愿做帝国主义的奴隶吗?你们甘愿见面跪倒叫他们老爷吗?……”
      温公子转身望见石墩上一个清瘦的女学生正给稀稀拉拉几个人演讲,不屈的眉眼像极了当年的无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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